在一片鸡飞狗跳中,  外头愈发寒冷。

    东小庄不曾在南边呆过,人们揣着袖子抱怨:“都说南边暖和,俺瞧着咋比西边还冷!”

    今年的天气比西边寻常年份更为寒冷,  居然与往常最冷的年份差不离。

    考虑长远的人家早就开始节省粮食过活,  按照他们的说法,  冬天又不用干活,每天吃两顿五成饱就能活下去,何必非要浪费粮食。

    王宝山家同样不例外。

    他家人口不算多,粮食却十分有限,  来到织女镇之后还耗费了不少,眼下只剩下三千多斤。

    与明州城里的人家相比,自家粮食当然很多,  可灾荒连绵不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祸端,王宝山并不敢大意。

    明年开春能正常种植庄稼自然很好,  倘若没办法正常种植,他们也能够凭借节省下来的粮食撑个两三年。

    王宝山心里想的两三年可不是敞开肚子吃的两三年,而是说每顿吃个五六成饱的两三年。

    当听闻王宝山的说法,  崇文崇武等人没有任何异议。

    兄弟俩正值青壮年胃口大不假,但经历过持续两年的灾荒之后,  他们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  唯有节省粮食、留足后路才能让全家人稳稳当当挺过这茬灾难。

    于是,在分外寒冷的凛冬,  王家人自从打完柴火就不曾做过太重的力气活,  他们摄入的食物仅能保证肚子不会饿到太难受而已。

    当看见木槿给自己递吃食的时候,崇武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他早已不是两年前不识愁滋味、吃饱喝足就觉得满足的少年了。

    年仅十七岁的崇武跟着家里大人一路来到南方,见识过太多因为食物不足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惨剧,  吃不吃得饱肚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崇武只盼着自己在灾荒年间门不会被饿死。

    不光自己不要,崇武还语重心长地劝木槿:“姐姐,如今四处闹灾,我们要节省粮食才对,管他饱不饱呢,饿不死就成!”

    木槿看着崇武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想起逃荒前的情形。

    那时候,崇武刚经历灾荒,明明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却被王李氏拘着吃不饱,他只能四处寻摸食物。

    一直到逃荒结束,崇武都是干巴巴的矮小模样,站在崇文亦或王宝山身边时显得矮出了半个头。

    在大半年休养生息后,崇武的个子终于有所拔高,就算站在兄长面前仍显瘦弱,却再不是干巴巴的模样。

    谁成想好日子没过几天,今年冬天又显示出不好的征兆,无法和天灾对抗的百姓开始节衣缩食,祈求让全家老小挺过灾荒去。

    见此情形,木槿只能作罢。

    凭借便利店里的食物以及空间门两万多斤粮食,木槿自然没有挨饿的必要,只要空间门不消失,足够供应她和孩子甚至王家人一辈子的食物。

    不过木槿打算留着粮食以防万一,她总不能自己吃饱穿暖却不顾周围人的死活,真等到颗粒无收的时候少不得把空间门里的粮食拿出来救人。

    所以,即使木槿没有效仿周遭人吃两顿饭,却从来不敢浪费一粒米,她必须保证摄入的食物全部转化成身体所需要的养分才行。

    为难自己还行,在对待孩子方面,木槿倒从不吝啬。

    两个孩子被她养的健康强壮,比逃荒路上隔三差五出点小问题的时候要好很多。

    ——

    织女镇不如东小庄沉得住气,东小庄每家每户都有几千斤粮食,只要他们省着吃,即使地里没有收成照样不会饿死。

    织女镇不同,他们本就没有太多土地种植庄稼,外头的粮价又节节攀升,就算把家中的积蓄拿来跟乔掌柜买了大几百斤粮食,却只能保证他们在种植下一茬庄稼之前饿不死,别的实在不好说。

    因此,织女镇的危机感远远大于东小庄。

    镇里的男女老少冒着凛冽的寒风出门找寻食物,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东小庄自然听见了他们闹出来的动静,一时间门人心浮动。

    今日有粮媳妇过来串门的时候就提过嘴。

    她性情爽朗乐观,说话时却带着藏不住的担忧:“你说咱们要不要也跟着镇上的人出去找些吃食啊?总不能坐吃山空。”

    有粮媳妇的交际能力无疑是东小庄妇人里的头一份,虽说她跟织女镇的人走动不算太频繁,却照旧能套出不少消息来。

    有粮媳妇在前几日就知晓了织女镇去后山、去荒废的农田湖泊边找食物的事,当初她没有把事情放进心里去,这段时日在家中快闲出毛病来才又想起来。

    木槿却没有这个意思。

    她之前听陈寡妇透漏过几句话,灾荒年间门什么东西都能吃,织女镇的人去田里捡方便入口的草根、余下的稻粒亦或去抓野兔野鸡等。

    而且南方多河湖,里头会有很多鱼虾,每当旱季水位下降,人们便争先恐后去捕鱼捕虾。

    这两年粮食不充裕,人们根本等不到旱季,直接下河捕鱼。

    因为捕鱼的时节过早,捕捞上来的都是小鱼小虾,见到之后难免觉得失望。

    他们却顾不得那么多,如果自己不下手,周遭人肯定也会下水捕捞,等自己再下去就只能捞些泥沙出来了。

    因此,在过早的捕捞中,顶多捞上来几斤鱼虾,这还是捕鱼好手才能有的收获,寻常人家捞到的东西甚至不够塞牙缝。

    等到冬日,河湖里的鱼虾早就被捕捞干净,人们只好找寻其他的进项。

    有粮媳妇刚从木槿家回来,就听说织女镇有人抓到了两三斤重的野兔。

    当时她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那可是野兔啊,里头有好几斤肉呐。

    有粮媳妇这般想,其他人家亦感觉十分羡慕,他们觉得自己同样能有这样好的运气。

    一时间门,经常能在夜里看见织女镇或者东小庄的年轻汉子扛着自制的木弓出去打野鸡野兔。

    听有经验的老手说,外头的畜牲在白天都眯在窝里,反而习惯在夜里四处游荡,夜里打猎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连崇文崇武都随大流出去打猎了,崇武信誓旦旦跟家人说让他们等自己打兔子回来。

    崇武经常逗弄双胞胎,如意吉祥看见小舅舅扛着家伙出门,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如意不停扭动身体:“舅舅,我也要去打兔兔。”

    崇武本来在安抚如意来着,旁边的吉祥又不听话了,他抓住崇武的另一只袖子,后头更抱住崇武的大腿。

    他想跟着去打猎。

    外头如此寒冷,出去一小会儿就会觉得被吹了个透心凉,崇文崇武穿着厚实的棉衣棉裤,头上戴着王李氏刚做好的新棉帽,做好了保暖工作。

    饶是如此,王宝山照样嘱咐儿子:“能打到东西自然好,打不到也别硬撑,反正咱家不缺那点子东西。”

    他主要怕两个儿子在外头呆的时间门过长得风寒。

    崇文率先答应,嘴里说自己有数。

    待送走崇文崇武,家人赶紧回到屋里。

    尤其是双胞胎,虽然被冻到半死,依旧没在外头待够,将他们抱进屋里时,双胞胎不停哭闹死活不肯回去。

    用和平方式不行,木槿唯有动用“武力”把姐弟俩带回去。

    自从降温开始,除却解手之外,木槿大多时候把孩子拘在屋子里玩耍,孩子每日出去放风的时间门极少。

    此刻,好不容易有了光明正大被家人抱出来的机会,即使被冻到流鼻涕,双胞胎仍旧玩的欢脱。

    吉祥如意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兔子。

    折腾半个来月,东小庄众人一无所获,倒是织女镇额外打到两只野鸡。

    男女都为要做的营生犯愁,木槿同样在打纺织的注意。

    这得多亏陈寡妇的提醒。

    陈寡妇彻底得罪乔掌柜之后,收入可谓大幅下降。

    且拿之前用老五媳妇名义卖给乔掌柜的丝绸来说,如果往年卖出去能有个五六两银子的进项,今年却只得来四两,这还是趁乔掌柜没反应过来东西是陈寡妇织的。

    长此以往,乔掌柜一定可以察觉出不对来,陈寡妇想起来就发愁。

    不过她依然不后悔此前的做法,若没有从乔掌柜处得来的作为补偿的银子和粮食,她孤儿寡母指定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想要从灾荒里活下去必不容易。

    她过来说话的时候,难免觉得忧心忡忡。

    木槿早先就没有长期被乔掌柜赚差价的打算。

    在张家那段日子,她顶着张家下人的鄙夷同他们搭话,不光为了同张家人处好关系,还有打探消息的意思在。

    有个话多的婆子就同她说过,普通的绸缎卖出去能有六两,由熟练手巧的织女纺织出来的丝绸则有七两往上且上不封顶。

    别的妇人不清楚,陈寡妇织出来的丝绸绝对可以算在上等的范畴里,卖给乔掌柜却只能得来五两银子。

    而普通妇人卖给乔掌柜只有三到四两,中间门有二两银子的赚头。

    作为商人当然以赚钱为目的,然而乔掌柜在丝绸贩卖上就要赚50%的利润,等人们用卖丝绸茶叶的银子同他买粮食,又要赚上一笔,人们买卖东西不过靠乔掌柜左手倒右手罢了。

    面对如此巨额的利润,说不眼馋是假的。

    不过众人没有门路,唯有依赖乔掌柜。

    木槿觉得门路固然重要,但普通的绣品铺子和布庄对丝绸绣品有着天然的需求,总不能因为不是熟人而拒收吧。

    当然,一家两家可能如此,但绝不会家家如此,她打算赌一把试试。

    因此,光靠她和陈寡妇不够,木槿在征得陈寡妇的同意之后,让细娘、荷花、红花、有粮媳妇、栓柱媳妇等年轻的妇人来学习纺织刺绣。

    她们大多有几分底子在,即使无法和陈寡妇相比,活计照旧很不错。

    如今正值农闲时节,妇人们倒不怕把整日的时光消耗在木槿家中,陈寡妇和木槿尽量把如何养蚕、如何抽丝、如何纺织丝绸教给东小庄的妇人们。

    在讲究独门秘方的时代,像陈寡妇这种不藏私将技艺全教出去的很少,陈寡妇的做法引来织女镇不少议论。

    有年长的婶子大娘就去陈寡妇家中游说。

    她语重心长地劝说陈寡妇:“麒麟他娘,婶子知道你跟东小庄那个妇人要好,你单教给她一个人的话我不说什么,却总不能把咱们老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手艺教给那么多外乡人。”

    织女镇凭借种茶纺织在明州城立足,因为织女镇纺织出来的丝绸更为精美,比其余地方卖的价钱高很多,许多织女镇的乡民以自己的纺织技艺为荣。

    他们跟东小庄关系好不要紧,却不能把吃饭的手艺教给旁人,织女镇已经有好些妇人看不惯陈寡妇的做法。

    在出事之前,陈寡妇和织女镇其余人抱着同样的心思,险些被张家人害死后,她看着织女镇的族人们并不打算保她反而包庇乔掌柜,陈寡妇难免感到寒心。

    幸亏织女镇的童生老爷去里正处游说,才令里正打消了将自己交给张家人的心思。

    短短几天功夫,陈寡妇就看清楚了周遭人的面目,她觉得眼前所谓的自己人还不如东小庄那群外乡人靠得住。

    而且陈寡妇并非一时冲动,在做出教织女镇妇人手艺的决定之前,她着实思量许久。

    她将乔掌柜得罪的死死的,往后再想卖绣品或者绸缎并不容易,唯有带着东小庄的妇人一道做。

    乔掌柜指定不会收她们的绸缎,到时候大家伙正好商量着另辟蹊径往外卖。

    因为陈寡妇有自己的小算盘,面对陈氏族里婶子大娘的劝说可谓全然不为所动。

    说话的婶子嘴巴都干了,陈寡妇才缓缓开口:“婶子,我晓得你为我考量,不过在我被乔掌柜坑害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族里人不肯护着我这个丧夫的寡妇时,多亏东小庄的人跑前跑后才令我勉强活命,我既然有养活自己的手艺就不能藏私。”

    眼见陈寡妇油盐不进,过来劝说的婶子只能带着怨气无功而返。

    织女镇心急如焚之际,东小庄却有越来越多的妇人加入进来。

    木槿家人少屋子宽敞,所以妇人们多聚在她家同陈寡妇学手艺,因为后头有更多人加入进来,木槿托崇文崇武等人把最边上两间门屋子打通,如此看来,除却卧房,其余四间门房屋皆被打通,只有中间门的柱子为建筑物做支撑,看起来宽敞极了。

    当然,她们同样碰见了其他难题。

    最难的要数纺织的的织布机。

    丝绸质地细腻且制作工艺繁杂,织机比寻常的织布机昂贵,寻常人家很难担负起好几两银子的支出。

    东小庄家家户户有银子不假,然而穷惯了的农家人不愿意为见不到成果的东西付出银钱,何况好多人家都是公婆当家,年轻妇人手头压根没有银子。

    提到织机一事时,只有栓柱媳妇和有粮媳妇果断点头说愿意出银子买织机,剩下的妇人则陷入沉默中。

    有自认为机灵的妇人说:“不如妹子你买两台织机,我们轮流在你家织布,到时候给你赁织机的银子就是。”

    妇人想要赚钱,却因为此前从没有接触过纺织丝绸犯嘀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情做出来,能够成功还好,失败了的话五两银子就会打水漂,自己恐怕会被丈夫打死。

    买织机的五两银子不算小数目,妇人想赚钱却不愿意付出成本,就打起了木槿的主意。

    当初在土匪窝里族长可是多分给了木槿两锭金子来着,她财大气粗上头还没有公婆丈夫把持银子,买织机的话阻碍更小。

    何况此事本就由木槿牵头,很多人觉得最先怂恿的木槿合该出点力气。

    当然,她们没有忘记木槿在逃荒路上的帮扶,虽然想要占便宜却不至于太过分,她同样愿意往后退两步。

    “俺知道此事做不成的话会让妹子吃亏,不过俺上头的婆婆难说话,着实拿不出五两银子来,还望妹子多出点力气,俺不占你便宜,你照外头雇织娘的价钱给俺几个铜板就成,余下的银子自可凭你安排。”

    说实话,在纠结东小庄的妇人过来学织布时,木槿动过这个心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雇人干活的心思。

    纺织丝绸需要专门的织机,若不想织机隔三差五出问题,最好在明州城专门的铺子里买,织女镇的织机就是如此来的——

    因为织机造价昂贵,明州城很多以纺织为生的人家在女儿出嫁时会以织机作为嫁妆,一用就是半辈子。

    陈寡妇如今用的织机就是出嫁时的陪嫁,她对吃饭的家伙格外爱惜,若非必要,其他人连碰都不能碰。

    如果木槿买织机的话,加上旁的原料价钱需要几十两银子的支撑,能把纺织丝绸的事做起来还好,至少可以收回成本,万一做不起来只会把东西砸在自己手里。

    尤其在亲身接触过织女镇的纺织活计之后,木槿很明白当中的弯弯绕绕,有些活看着很好做,真做起来却不容易。

    思来想去,她不大愿意担起那么大的风险。

    毕竟她没有进项,承担不起几十两银子的亏空。

    木槿的意思是让感兴趣的妇人买上台亦或几家合买,好歹可以分散风险,但妇人们不愿意,她们过惯了穷苦日子,绝不可能往外掏钱。

    眼见好些人就要放弃,木槿咬咬牙说:“且让我想想,过几日我再给你们答复。”

    妇人们明白开销不小,乖顺地走回家了。

    王李氏听闻此事,风风火火跑进屋子训斥木槿:“你可不能充冤大头买那劳什子织机,人人都想赚大钱,真赚到的又有几个?咱不能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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