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路上同生共死的情谊,  东小庄比寻常的村镇亦或宗族更为团结,即使有人存在私心想多占便宜、有人不时发生口角,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不拖后腿。

    陆泓刚离开不久,  王宝兴立即敲响暂时放置在他家的铜锣召集众人过来。

    铜锣本属于王氏宗族,  逃荒时每当停下或者遇见危险就会敲响铜锣,  大家对铜锣的声音格外敏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到王宝兴家。

    族人们听说木槿与织女镇的陈寡妇去大户人家做活了,看见木槿时皆带着好奇问她活做的如何。

    王宝兴清清嗓子:“乔三汉两头诓骗,跟五丫头她们说人家不在意寡妇不寡妇的,  干活利索就成,转头又骗对面说五丫头和麒麟他娘当家的还在。这不,被府里发现捅了篓子,  乔三汉没事,只苦了两个闺女。”

    队伍里人人识得乔掌柜。

    平日买粮食种子、菜种子皆靠乔掌柜,所以每户人家都与乔掌柜打过几回交道。

    有人顺势说道:“那乔掌柜看着就是个奸诈的,  上回……”

    “乔三汉的事须往后放放,如今先把城里张家应付过去要紧。”

    王宝兴按照木槿先前跟他提的法子对族人们说:“我们受苦受难许久才来到异乡扎根,旁人再亲也亲不过咱们自己人,  那户人家颇有势力,要么自己派人过来要么让官府里过来,  左不过要她们的命,  我们不能不管。”

    “当然,若非木槿,  俺家八口人恐怕就死在半路上,  哪会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哩!”

    “旁的不提,在土匪窝里没有五姑救俺,俺早就被抓去吃了,  命都保不住,更不会得来数百两银子安身立命,俺记得她的恩德。”

    “俺……”

    当初木槿在逃荒路上帮忙良多,人们没有忘记她对车队的贡献,皆表明态度愿意在官府面前保她。

    即使王宝顺和疙瘩家这种破落户,亦没有说旁的。

    诚然,依照他们的心性,让他出力气帮忙是万万不可能的,然而只几句话的事,他倒不怕。

    至于说官府会因为他帮忙欺瞒而将人抓去,更不可能。

    一个两个还好,官府有法子惩治,不过东小庄加上织女镇有七八百号人,官府肯定不会因为张家而把所有人都抓去,王宝顺和疙瘩清楚着呢。

    而且不管怎么说,木槿都救过他们的命,即使平常小打小闹不断,王宝顺甚至因为红花的事受过木槿挤兑,在这等关乎人命的大事上,他总不能乱说话害死人。

    就算自己良心过得去,族人们肯定会因此疏远冷落他。

    王宝顺脑袋转了好几转,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木槿对族人们屈膝行礼:“若非你们肯帮扶,我必得被张家人捉去杀死,无论往后如何,我都会记住诸位的大恩大德。”

    王宝根站出来:“没有你的话,族人们定然没法子全须全尾活着走出匪窝,光凭这点,就得护住你,否则未免太过狼心狗肺了!”

    王宝根声音很大。

    他不光说给木槿听让她安心,同时也是为了告诉在场的族人们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王宝根打小聪明,他比族人们想的更多。

    虽然木槿碍于很多人在场没有细说,可王宝根听出做事的东家不是好相与的,王宝根担心他们会利诱族人们说出真相。

    即使每家人都有数百两银子傍身,却没有嫌弃钱多的,王宝根站出来表态可以暂时压住想走歪门邪道发财的人。

    听罢,众人皆点头。

    紧接着,王宝兴拄着拐杖颤巍巍来到里正家。

    王宝兴家境富裕,逃荒之前身体比同龄人壮实许多,逃荒后不光身体上受苦,脑子里更时时担心自己和族人们的安危,待安顿下来不用吊着口气的时候,众人才发觉王宝兴的腰佝偻着,头发亦白了大半,从外表看,王宝兴已经与寻常老翁无异了。

    不止王宝兴,队伍里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皆如此。

    即使像崇文栓柱这种二十几岁正值壮年的汉子,也因为赶路时消耗过大导致身体出现不可逆转的损伤。

    比如崇文的腰背隔段时日就会疼上几回,王宝山的老寒腿亦有加重的趋势。

    每当看见家人替自己担忧时,王宝山总会安慰道:“能活命就该知足喽,还有那么多人在半路上没撑住,身上落点病根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身体大不如前,王宝兴差点在门槛处跌了脚。

    此时距离木槿和陈寡妇回来已经大几个时辰,陈寡妇心里清楚张家不会善罢甘休,待见到儿子安然无恙之后,立马来到了里正家。

    按辈分,陈寡妇要叫里正伯父,她径直朝里正老两口跪下,边抹眼泪边说起在明州城里的遭遇。

    “我孤儿寡母不敢怨怪谁,只盼您能给我主持公道,能让我活着等到麒麟娶妻生子……”

    说到伤心处,陈寡妇直接伏地痛哭。

    作为本地人,她无比清楚乔掌柜在织女镇有多高的地位——

    镇上五百口人,人人靠乔掌柜做中人将茶叶、布匹、绣品倒卖出去,扳倒乔掌柜无异于与整个织女镇为敌。

    如果是里正家,说不准有和乔掌柜掰手腕的能力,然而陈寡妇家中连个男人都没有,在织女镇惯常受欺侮,压根不敢同乔掌柜作对。

    陈寡妇只好忍气吞声,低声下气求里正不要将自己交出去。

    里正娘子赶紧扶起陈寡妇:“麒麟他娘,你这是做甚,大家同为陈氏宗族里的人,你阿大自然会护住你。”

    里正和里正娘子半点不提陈寡妇被乔掌柜坑害之事,嘴里不停说会护住她。

    在织女镇中,陈姓是个大姓,他既是陈氏族长又是织女镇里正,在本地颇有威望。

    乔掌柜手里有银子不假,却照样得罪不起里正,为了方便家里的生意,乔掌柜不光高价收里正家种出来的茶叶,每逢年节之际还会给里正真金白银的好处,所以里正并不愿意为了陈寡妇得罪他。

    此外,陈寡妇男人已经没了,孩子的叔伯从不顾及弟妹和侄子的死活,里正同样不用担心陈寡妇的家人出来闹事。

    心中清楚孤儿寡母闹不起什么风浪的他光在口头上答应陈寡妇的请求,至于到时候如何做,则要看张家或者官府的态度了。

    倘若张家意思意思,里正愿意护着陈寡妇;若张家死咬着不放,里正则会老老实实将陈寡妇交出来。

    结果陈寡妇刚走几刻钟,王宝兴居然过来了。

    车队在此建房置地已经有好些时日,作为东小庄的主事人,王宝兴少不得和里正打交道,加上里正崇敬读书人,他们两个相处尚且不错。

    里正听麒麟他娘提过东小庄有个妇人跟她一道去了明州城,王宝兴在此时过来,想必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王宝兴开门见山与里正道:“想必老兄已经听麒麟他娘说过明州城里的事了,我侄女家来之后同我说起,我才明白她们二人在明州城竟遇见了这等糟心事。”

    定居下来一段时日,王宝兴心里清楚乔掌柜掌握着织女镇乡民们的命脉,加上他肯给里正好处,所以里正必然包庇他。

    因此,王宝兴直接略过乔掌柜,只同里正说木槿与陈寡妇的遭遇。

    里正叹气:“若知道明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好相与,我必定阻止她们,唉……”

    他反复叹气,半句话都不提乔掌柜的错处,看样子是打算死保乔掌柜了。

    王宝兴做事极严厉极公正,所以整个车队里没有人不服他的,如果尚在王家庄,王宝兴指定先将乔掌柜处置了,然后再让族人们对好口供。

    里正却不同,他比不得王宝兴公正无私,就算念着乔掌柜往日的孝敬也不能处置他,里正在此事上总归瞻前顾后了些。

    眼见里正欲把话题扯到旁处去,王宝兴状似无意地说:“我本不打算淌这趟浑水,就怕会寒了族人们的心,这才找老兄你来商量。”

    里正的年纪比王宝兴小个三五岁,奈何王宝兴初来乍到不能托大,反而用老兄称呼里正。

    里正不明白王宝兴话里的意思,忙问:“这是何意?”

    “如今四处乱起来,今年田里又没有多少收成,外头人饿极之后少不得会四处抢掠,这时候就得让所有人拧成一把绳才能度过难关。两个妇人的事不算大,可咱们不保下她们,其他族人指定会失望透顶,到时候怎么会听咱的?”

    王宝兴看出里正想牺牲陈寡妇求安稳的意思,他只好从旁处下手,令里正心甘情愿与他一道保下两个妇人。

    见里正迟迟不说话,王宝兴叹气:“我把老兄你当成自己人,也不同你见外了。我打西边过来,路上碰见许多劫掠抢夺粮食的,就靠把族人们聚在一处才安稳走到明州,路上那些力气不往一处使的,要么内讧把队伍散了要么被歹人抢劫,能有几个全须全尾走到最后的?”

    “若放在寻常时候,我指定不愿意淌浑水,然而此时正值灾年,得把所有的族人聚在一处才好使力气,总不能让他们寒心。”

    王宝兴嘴里不停蹦出灾年的字眼,听得里正心头格外慌张。

    他当然明白如今老天爷不赏饭吃,外头乱的不能再乱,且今年九月份之后一日比一日冷,地里的庄稼长势极差,想必不会有太多收成。

    家家户户靠存粮过活,明年春天差不多就到了山穷水尽之际,到时候说不准真会有人过来抢夺他们手里的粮食。

    里正被唬得迟迟不开口。

    王宝兴明白不能逼迫太甚,他静静等着里正的答复。

    良久,里正才打破沉默:“老兄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刚来明州城不晓得,官府里一环接一环,这户人家后头站着不少官老爷,着实不是你我所能得罪得起的。”

    王宝兴早前便想到过此事,他同样不愿意正面与对方为敌。

    他说:“张家家大业大,我们不能明着同他们作对,却没人说不能在私底下来。我们只消……”

    王宝兴附到里正耳朵旁与他耳语几句。

    按照王宝兴的意思,到时候只管装傻充愣,乡民们大多没有去过明州城,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寥寥,少不得要里正出面。

    他们先同织女镇和东小庄的人打过招呼,待有人过来询问死咬着说人没回来便是。

    如果想逼真点,甚至可以先发制人,直接管张家要人。

    当初木槿跟王宝兴商量的时候就说过这招。

    张家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找来织女镇是迟早的事,与其被动等着他们过来,还不如让十来个经得住事的族人前去张家要人。

    如此一来,正好在张家把事情闹大,坐实她们没有回来的事,张家就不会频繁来织女镇查探了。

    里正却不愿意。

    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张家不过来要人,两边可谓皆大欢喜,但他们前去张家的话,才会将事情办糟。

    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王宝兴不得已只好认同里正的说法。

    然而他心中却十分看不起里正,明白对方与自己并非一路人,看来往后还是不要交心才好。

    在所有人担惊受怕的等待中,明州城里终于来人了。

    当看见十几个衙役、后头还跟着四五个张家的家丁,胆子小的乡民吓得赶紧跑回家去。

    看见他们的举动,衙役没有觉得反常。

    庶民最怕官府中人,别说官老爷,即使见到衙役官差都会吓得两腿发抖,不争气的可能还会直接跪下来,乡民们的反应虽然离谱倒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早在前几日把话说开,像王宝根、金宝、崇远等几个脑袋灵光、做事麻利的人就在村头胡乱晃悠,这样一来,他们能率先看见官兵。

    官兵最好把他们抓来问话才好,免得碰见胆子小的把话全给招了。

    王宝根最为尽心,这几日他让婆娘带着儿女料理后山田地里的活计,他自个儿反复晃悠。

    王宝根在村头吹了半日冷风,本来已经打算家去,却不想碰见了前来查探的衙役。

    织女镇的几个人胆子小,早就吓得跑回家,王宝根虽然也害怕,却大着胆子没有逃离。

    领头的官爷对王宝根喊:“你过来!”

    王宝根弓着身子过去,他的腿不停抖动。

    “你们村两个绣娘可回来了?”

    王宝根哆嗦着回话:“织女镇……织女镇上的妇人大多以纺织刺绣为业,不晓得官爷在说哪两个?”

    官爷没说话,跟在后头的张府家丁却道:“有个是丧夫的寡妇,她儿子叫麒麟。”

    王宝根努力不让自己继续发抖,他心里当真害怕。

    “你说陈寡妇?她早两个月不就去城里给大户人家干活了吗?”

    接着,王宝根露出羡慕的眼神:“陈寡妇运道当真好,听乔掌柜说主家并不介意她丧夫,还会给她不少银钱,俺婆娘啥时候能被大户人家雇去干活呐……”

    待问过王宝根,他们又随意敲开几户人家的大门,得来的答案几乎没有差别,那就是陈寡妇尚未归来。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里正和王宝兴前后露面。

    里正比乡民们镇定许多,他问:“麒麟他娘自打去了明州城便不曾回来,她可是出了什么事啦?”

    衙役没有正面回应里正的问题,反而究根到底问了里正许多话。

    幸好他和王宝兴提前串过气,倒说得天衣无缝,最后甚至反过来问衙役。

    “可不能出事啊,家里就靠她撑着,日子本就艰难……”

    他抓住衙役的袖子:“我们族里着实放心不下,能不能同官爷们一道去明州城找寻她啊?官爷放心,我们定不会给您添麻烦!”

    准备答应的关头,衙役猛然反应过来,被盘问的好像变成了自己。

    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这是官府里的事,你们瞎凑热闹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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