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已经大致裁剪好,  陈寡妇没有立马把衣裳缝制出来,反而搭上绣棚。

    木槿早已见怪不怪,她在旁边给陈寡妇打下手。

    所谓的绣棚不过是装绣品的木头架子,  如果进行大幅刺绣,  格外耗费力气,  为了保证绣品的美观、减小出现疏漏的可能性,熟练的绣娘会将布料固定在木头架子上,然后才开始刺绣。

    给张小姐预备的嫁衣比正常尺寸多了一大块,想必就是为了刺绣方便。

    接着,  陈寡妇又用炭笔勾勒花样子。

    除却大户人家,底层平民大多不识几个字,陈寡妇当然不通文墨,  也不会画正经的画。

    然而做绣娘,需要有花样子,她们往往自制的简易炭笔,  即细瘦的木棍烧掉半截残余的部分。

    用炭笔在布料上勾勒出大致的花样,然后才开始下针线。

    张家有专门的狼毫笔,陈寡妇却用不惯,  秉明张太太后,她照旧使用在家做绣活时常用的炭笔。

    木槿在旁边替陈寡妇把要用的线提前搭配出来,  然后穿到针上。

    刺绣的针有粗有细,  旁边摆着十来种粗细长短不同的绣花针。

    好在木槿跟随陈寡妇学了好几个月,虽说手艺不算精致,  对其中的门道却已经摸透,  她很少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误。

    勾完花样子,陈寡妇便开始下针。

    她从小跟随母亲接触针线活,守寡后迫于生计做的活计越发细致精美,  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个熟练的绣娘了,可下第一针之前,她内心格外忐忑。

    原因无他,手底下的布料委实太珍贵,倘若出现纰漏她拿命也赔不起。

    木槿屏气凝神盯着绣架。

    织女镇盛产丝绸,但如眼前一般光彩照人的委实不多见,就算不懂行都能猜出料子珍贵来。

    不算上身的衣袍,下头的马面裙颇多褶皱,耗费的丝绸恐怕有好几匹,稍有不慎整条裙子都会被毁掉,陈寡妇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绣架。

    裙子上所绘百子迎福图,每个褶面上皆绘制了小儿摔跤玩闹或读书习字的图案,从而寓意新人多子多福。

    万事开头难。

    除却最开始因为布料珍贵不知所措外,越到后面越得心应手,绣出来的小人栩栩如生,分外好看。

    等到掌灯时分,她们便不再刺绣。

    按照陈寡妇的想法,自然越快绣完越好,毕竟她的儿子还独自在家中呢。

    而张家人对张小姐的婚事格外重视,不光嫁衣,旁的嫁妆亦力求尽善尽美别出差错,主家担心让绣娘干活的时间太长,对方会头昏眼花以至于敷衍应对。

    因此,即使陈寡妇想干活,对方都不肯让她干。

    陈寡妇颇有些闷闷不乐。

    木槿说:“嫂子,你瞧张家的饭菜这样好,每顿饭都有四个白馒头,等回家可没有这般好的吃食,在府里多待几日还能省出不少粮食来。”

    说到饭食,陈寡妇终于有了精神。

    在张家呆了几日,早晨吃馒头和粳米粥,晌午有盘放足油盐的青菜,她和木槿每人一碗白米饭,至于晚上,则每人给两个馒头吃。

    陈寡妇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有过这般好的日子。

    每回吃饭,陈寡妇连饭菜盘子都舔的干干净净,半点油水都不会剩下。

    她的做法引来小丫鬟的嗤笑。

    做下人的,自然不会像主子那般顿顿有肉吃,但因为张家老爷太太仁厚的缘故,每个人都能吃饱肚子,他们将菜汤喝掉已经算俭省的,舔盘子这种事委实做不出来。

    小丫鬟的嘲笑摆在明面上,陈寡妇面红耳赤,将盘子放下也不是端着也不是。

    木槿从她手中接过盘子放进饭盒中,又将盖子盖上才递给小丫鬟。

    “外头闹灾荒,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境地,若我们与府上一样富贵,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剩余的饭菜丢掉,然而百姓讨生活不容易,若不珍惜哪怕一粒米,只能被饿死。我们不节省粮食的话,恐怕连站在你跟前的机会也没有。”

    张家重规矩,仆人们在张老爷张太太跟前兢兢业业上差,最是明白自己的位置。

    见到木槿和陈寡妇两个从乡下来的妇人,衣裳发饰比府里的下人还不如,便起了轻视的心思。

    刚开始不过暗戳戳在背地里嘲笑,顶多面上不重视她们。

    后来见两个人不是喜欢掐尖要强的性子,愈发肆无忌惮想要欺凌她们。

    木槿本不打算惹是生非,不过她看着府中众人的态度,又想起自己还要在此呆上个把月,若任人欺凌,对方只会把她当个软柿子捏。

    如今不过嘲笑几句,后头可能会继续变本加厉,轻则克扣饭食重则拿她们背锅,她如今说的话不过是告诉对方,自己并非受了欺负一言不吭的泥人。

    大户人家的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识人眼色,只消木槿略微暗示一番,小丫鬟便明白眼前两个人没有想象中那么软和。

    她收起轻浮的的态度,规规矩矩将盒子带出去。

    除了对饭食满意之外,陈寡妇在其余方面简直如履薄冰,像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张家人怕她们脏乱,每日都会给二人烧水擦洗。

    专门管她们的小丫鬟年仅十四岁,本来以为自己捧高踩低引得木槿不快,后头见木槿的态度与往日没有任何差别,她又活泛起来。

    木槿听着她叽叽喳喳说着府里的事,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她身体年龄才十九岁,心理年龄却比小丫鬟大了十来岁,看她跟看个小妹妹差不多,她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

    对于小丫鬟而言,刚来的那两天,木槿和陈寡妇皆老实规矩,她对她们存在天然的轻蔑;等对方开始还嘴表明不是个好惹的,她的态度反而恭敬起来,忒奇怪。

    看着木槿的态度,陈寡妇也放松了些。

    至少没有刚开始耗子见到猫的怯怕情绪了。

    说起每日给她们端水擦洗,小丫鬟悄悄说:“小姐是个喜欢洁净的,又格外重视这桩亲事,生怕出点岔子。”

    木槿不在乎中间的内情,顺顺利利把差事做完就成。

    马面裙上绣的花样大且整齐,即使有木槿在中间搭把手,依旧耗费半个月才完成。

    张太太寻常不召见她们,听底下人禀报说马面裙上的花样绣好了,张太太让身边的婆子把木槿和陈寡妇叫到后院。

    已经绣好的裙子被婆子呈给张太太。

    张太太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人物、花草、瑞兽,心中欢喜极了。

    原先的绣娘绣的花样与陈寡妇差不离,当初却花费一百两银子,因为陈寡妇从未迈出织女镇、在外头没有半点名声,给的价钱自然比正经绣娘低很多。

    按照张太太的想法,不求与原先那套一样好,稍次些能撑起脸面来就成。

    结果却让她喜出望外,陈寡妇绣的百子迎福图比之前更好看。

    她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手艺,真好真好。”

    她连续说了两次真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待反复翻看发现没有纰漏之后,张太太吩咐身边的婆子将绣好的布料拿进内室给小姐看看。

    婆子得了吩咐,撩起珠帘进入内室。

    里面穿来衣料的摩挲声、轻生说话声以及行礼问安的声音。

    良久之后,婆子才捧着衣裳出来,微不可察地对张太太点了点头。

    张太太明白女儿对绣活满意,跟陈寡妇说:“往后需要什么布料便同丫鬟婆子说,你们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等事情办成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想必张太太和张小姐对绣好的百子迎福图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张太太并未让婆子再将马面裙交还给木槿,而是搁置在桌案旁,手指不停抚摸凹凸的面料。

    接着又对画册上的图案指指点点,做了些改动:“将袖口处的花花草草改成比翼鸟应当更好些。”

    有个年轻的丫鬟从内室走到外头对张太太耳语一番。

    张太太听闻:“领口祥云纹去掉,此处改成珍珠纽扣,若花纹再繁复些,看起来终归奇怪。”

    陈寡妇本就是来赚银钱的,主人家提了要求,她当然不会说不,态度恭敬地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木槿吃到了荤菜。

    当小丫鬟从食盒里端出盘馒头和素菜之后,木槿已经准备好用饭,只见小丫鬟又从底层端出一小碗荤食。

    里头有数十片肉,半截素的半截肉的,上头甚至泛着油光,看起来颇为可人。

    木槿大约明白张家为何会给她们增添肉菜,倒没有推辞。

    若明日能回家,陈寡妇肯定舍不得吃,要将肉食带回家给儿子,奈何十天半个月没办法走出张府,她只好吃进自己的肚子。

    嘴上照旧念叨着:“若麒麟也在就好了。”

    木槿一如既往安慰她:“麒麟在家等着嫂子你回去呢,等你把银钱赚到手就能给他买肉吃了。”

    今晚,陈寡妇的心态比往日更为乐观。

    她罕见地附和说:“我瞧张太太对方才绣的百子图格外满意,想必往后不出差错的话,定能一路顺当拿到酬金。”

    “当然,若人家不满意,咱们也加不了肉菜。”

    陈寡妇听罢,心里同样乐呵,她孤身带着儿子,处处遭人否定,乍然受到大户人家太太的认可,突然生起奇异的满足感。

    她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仿佛有光明的前途在朝人招手。

    然而,变故总是特别喜欢在人无限欢喜的时候突然造访,无论木槿亦或陈寡妇,都不曾想到短短几句话竟会改变她们原本平静却充满希望的生活。

    她们同样不会想到,对自己的绣活颇为满意的张太太会在一夜之间翻脸不认人,自己成为即将面临艰难抉择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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