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寡妇新奇地左看看右瞅瞅,  在她眼里,再没有比眼前的府邸更加气派的地界了。

    入目之处皆为青砖大瓦房,房间内的地面甚至用青砖铺成,  着实太过阔气。

    “没想到我这辈子竟有机会住到如此阔气的屋子里,  总算没有白活……”

    陈寡妇摸着屋子里的摆设自言自语。

    屋子里的摆件并不多,  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八仙桌并圈椅,角落里摆着大衣柜。

    陈寡妇家境贫穷,家中除却木床和箱笼之外并没有旁的摆设,桌子不过是织女镇木匠给打的小桌子,  乍然见到体面的八仙桌,她惊喜也在意料之内。

    等到饭点,木槿和陈寡妇整理好仪表,  打算自个儿去厨房里端饭吃。

    她们被张家雇佣,瞧管家的态度颇为轻视,连半个客人都算不上,  若等人送饭食未免太拿乔。

    刚出门子,见到个小丫鬟提着饭盒走来:“哎呦,你们千万别随意往外走。等到饭点,  自然有人给送来吃食。”

    管家没有把木槿和陈寡妇安顿在后院,而是将她们安置在二门之外。

    这是请示过张太太的,  张太太守旧,  觉得对方是个生人,安置在后院的话,  将后院女眷们的私事传出去便不妙了。

    张太太做主将二人安排在了二门附近,  二门在前后院的交界点,往后院走动十分便利,她想出来看她们做工的话,  亦不用走出太远。

    管家听闻太太安排,立马吩咐下去。

    他打小被卖给张家,最会识人眼色,否则不会被主家赐了张姓且做到人人敬畏的大管家。

    陈寡妇穷酸半辈子,哪有被人伺候的机会,见丫鬟给她把饭盒揭开然后将碗筷端出来,显得诚惶诚恐。

    陈寡妇弓着腰想把活计抢过去:“我自己来就成,莫要辛苦您了。”

    眼前的小丫鬟不过十四五岁,因为日日在后宅加上不曾挨过饿,脸蛋极为水灵,在陈寡妇眼里比自己体面许多。

    让人家伺候她,她实在惶恐。

    小丫鬟打量眼前的两个人。

    她们梳着妇人发髻,年长些的面黄肌瘦已经看不出原先的姿色,年轻的倒好看,不过照样打扮寒酸,她一个小丫鬟还有银钗环,而对方头上插戴的钗子竟用木头制成,在后宅见惯穿金戴银的富户太太们,再看衣着寒酸的木槿与陈寡妇,小丫鬟心里立马有了计较。

    说话时,她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感:“这是我们府上的规矩,你们打乡下过来,想必是不清楚的,往后只管等我将饭食拎过来便是。”

    她端来的饭食有四个白面馒头并一盘炒青菜,虽说看不见肉,却能闻见浓烈的香味,木槿知道里头放了不少油盐。

    陈寡妇拿起筷子:“果真是大户人家,给咱们炒菜竟舍得放这么多油盐,若我家那小子跟过来就好了,总能让他尝尝荤腥味。”

    从前在家做菜,往往把菜和水混着煮,能放进几粒盐就很不错,隔三五天才舍得放进油盐炒个菜。

    而放进去的油盐极少,保证不生病便可。

    织女镇绝大多数人家都是如此过活的,陈寡妇家境贫寒,日子只管更为艰苦。

    她吃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几乎算得上狼吞虎咽,吃饱之后又挂念独自在家的儿子。

    自己吃着放足油盐的饭食,儿子却只能在家吃糠饼,能吃个米饭就能让儿子欣喜不已,想到此处,陈寡妇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的馒头,沉默不语。

    “等将衣裳绣好,主家给了银钱,就能给孩子买几斤肉吃了,到时候麒麟肯定高兴!”

    从前,陈寡妇即使买肉也是一两二两零散买,买完之后,下次再买说不准就会等到一两年后了,孩子着实没有吃过太多荤腥。

    活没开始干,陈寡妇却已经在心中计较起十两银子到手后该如何安排。

    她打算留出几钱银子买肉和盐,再花费四两多银子买粮食填饱肚子。

    至于剩下的,则存下来预备给麒麟娶媳妇。

    银钱积攒不易,她做了数年绣活才得来两个大单,还都是张员外家给的,陈寡妇心里明白下回很难遇见这样好的机会了,所以对即将到手的十两银子精打细算,总要先给麒麟攒下聘金才成。

    怀着复杂的心情,木槿和陈寡妇躺在床上沉沉睡过去。

    木床算不上宽敞,木槿和陈寡妇之间不到两尺距离,她尽力维持平躺的姿势以免在翻身时压到对方。

    一夜无事,次日吃过早饭,木槿和陈寡妇便被带到内院张太太处。

    张太太生的富态,说话时轻声细语倒不曾给人太大压力。

    毕竟是来赚人家银钱的,而且两边地位存在天然的差异,木槿虽然没有按照乔掌柜说的要给人下跪,仍旧规规矩矩躬身行了个福礼。

    “想必已经有人告诉你们我同老爷雇你来的原因,只消你好好干活,府上自不会亏待你二人。来人,将花样子拿过来。”

    张太太说罢,就有两个丫鬟捧来针线布料。

    张太太又把画册拿到手上:“花样子已经画好了,只管照着它绣便是。”

    接着,她身边的婆子把画册拿给陈寡妇看。

    张太太:“上头的花样子可会绣?”

    除却户籍文书,陈寡妇便没有再见过其他纸张,而且画册装裱精美,陈寡妇小心翼翼捧着它,生怕给弄坏了。

    画册上画的花样子亦十分精美,绣起来颇费功夫,不过作为技术娴熟的绣娘,陈寡妇倒不惧怕,她有信心将嫁衣做好。

    “会……会绣的。”

    张太太看向眼前的两个女人。

    二人衣着寒酸,不过行事规矩有礼,想必不是轻狂的性子,但愿她们能够安安分分呆在二门的屋子里把绣活干好。

    手艺好嘴又严实的绣娘不易寻找,若她们不成,张太太真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她说道:“你们只管安心干活,只消别出纰漏把活干完,我自然有赏。”

    木槿和陈寡妇纷纷应下。

    张太太没有让人多待,把该说的话说完,便吩咐丫鬟婆子将人带下去了。

    关起门后,陈寡妇拍着胸口对木槿说:“乖乖,我头一回见识大户人家的太太,腿都在发抖。”

    “大户人家的太太规矩严,只要没有犯错,人家碍于名声也不会把咱们怎么样。”

    说起这个,陈寡妇倒来劲了:“我瞧着张太太极为和气,脸圆圆的,和菩萨差不离。”

    她从前见过的妇人多为贫苦人家出身,几乎每人都饿得皮包骨头,脸只有巴掌大。

    这种没有肉的巴掌脸并不好看,即使有十分姿色,最后能剩下三分已经不易。

    里正和乔掌柜的婆娘可以时常吃到油水,倒不至于被饿到皮包骨头,但照样不胖,并没有张太太这般富态好看。

    张太太本就是圆脸,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让陈寡妇想到了供奉的菩萨。

    她往外扒了眼,见没有人注意,对木槿耳语道:“张太太比张管家好相处多了,张管家都不把咱们当人看,说话时鼻子都快戳到天上去啦!”

    她没见识不假,但孤身带着儿子过活这么多年,早就尝遍人情冷暖,最会看人脸色。

    当时张管家看她的眼神跟麒麟看里正家的黄狗差不离,压根没有将自己当个人。

    木槿与陈寡妇有相同的感受,张管家看她时比看陈寡妇更为轻蔑。

    心里好受吗?当然不!

    没有人愿意忍受别人无端的轻视,承受他人的冷待。

    可她总不能莽撞地跑到张管家跟前直愣愣告诉他对自己尊重点,这个方法理论上可行,等真说了,人家少不得会记仇。

    大户人家家大业大,交际自然广泛,虽说不至于草菅人命,但给她使点绊子让她几年内过不舒坦却是使得的。

    在等级分明的古代,与其苛求旁人的尊重,倒不如努力提升自己,爬到对方无法企及的高度,到时候回头再看,就会发现曾经扰乱心绪的事究竟有多么不值一提。

    木槿更加坚定了努力学手艺赚钱的决心。

    她们说私密话的同时,张太太也没有闲着。

    待人走了,张太太叫出藏在珠帘后的女儿:“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张小姐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张家家境富裕、后宅安宁,她从小便不曾吃过苦头,性子略有些娇气。

    先前那套嫁衣在试穿时不小心被蜡烛燎了个大洞,制衣的绣娘在明州城极有名,专门给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做衣裳,寻常布庄想请都请不来。

    今年比从前更为兵荒马乱,绣娘一家没了踪影,张小姐出阁的时间却愈发迫近,张家又不乐意交给绣庄去做。

    在张员外看来,交给绣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套嫁衣而已。

    张太太在后宅经营多年,比张员外更了解内宅妇人。

    倘若嫁入门户低的人家还好,没有那么多讲究,张小姐却属于高嫁。

    她的夫家是明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体面人家,听说公爹致仕前做到了礼部侍郎,即使手中没有实权,但在张家人看来已经是他们高攀。

    另外,张小姐未婚的夫婿已经高中,因着名次不算靠前,所以要外放到偏僻些的县里去,张小姐成婚之后可能就要随夫婿到任上去了。

    所以,伴随婚期的迫近,张家人格外忐忑不安。

    他家不过是个有几百亩地的土财主,银钱倒不缺,在官家人看来却不值一提。

    张小姐能嫁去这种人家,还要多亏她的舅父,外祖家家境颇为一般,张员外见小舅子在读书上比寻常人更有天赋,跑前跑后替他谋划、出银子请大儒。

    后来,小舅子果真考中举人。

    在官场上经营二十余载终于做了京官,虽说品级不大高,却跟对了人,往后恐怕有一番造化。

    小舅子亦不曾忘记姐夫当年的提携之恩,加上他自己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给外甥女说了门好亲事。

    张员外感激不已,感激之外亦不乏忧虑,唯有尽最大力气给幼女准备丰厚的嫁妆,免得她到婆家被人小瞧。

    张小姐要求嫁衣尽善尽美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爹娘的屋子里摆着个做工精致的屏风,听娘说,这屏风绣活精致,若从外头绣庄买恐怕要上百两银子,她有门道,直接找织女镇上的绣娘做活,只花费十几两银子便买下来了。

    张小姐喜欢陈寡妇的绣活,却又觉得对方是个乡下妇人,上不得台面,心里颇为犹豫。

    张太太打算让陈寡妇来的时候,张小姐还说:“就怕她手上的泥垢沾染到衣裳上。”

    小时候,张小姐跟母亲出去见到外头的妇人身上脏兮兮,指甲中间甚至藏有泥垢,她总担心那个乡下来的绣娘如此。

    今日见到她二人,虽说衣裳破旧,然而身上脸上皆干干净净,张小姐终于打消了顾虑。

    见到女儿对绣娘没什么不满意的,张太太终于放心。

    即将出嫁的张小姐是家中幼女,她出生的时候,舅父已经高中,所以家中在明州城勉强可以算体面人家。

    五年前,舅父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张员外家同样跟着沾光,张太太拥有了偶尔和官家女眷们走动的资格。

    虽说她坐的是尾席,然而张太太已经很是知足。

    张小姐的亲事同样是五年前定下的,那时候女婿还没有高中,只有个秀才的功名,而且还是家中第五个儿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分不到多少家财。

    这桩婚事各有考量。

    高嫁的张小姐必然带去丰厚的嫁妆,让女婿有余力进行官场交际,而且还有在京城站好队颇有前途的舅父帮忙,男方不算吃亏;至于女方,同样有得赚,她未来的夫家几代为官,即使族人都致仕了,但仍有人脉能为根基浅薄的舅父所用,二来,张小姐也可以成为官太太。

    说句双赢并不为过。

    说完嫁衣的事,张小姐像个小儿般伏在母亲膝上。

    她说话里带着忐忑:“娘,您说人家不会嫌弃我吧?”

    她五年前便和未婚夫婿定了亲,对方是个有抱负的,说要考到功名再成亲,生生耽搁了张小姐的年华。

    等到如今,她已经十九了,在现代不过是青春刚开始的年纪,放在此时却着实不小,很多人已经生养好几个孩子了。

    女儿打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张太太哪会不明白她的心思。

    相比于男方,她们家地位上存在天然的劣势,虽说张小姐为了等未婚夫婿考功名才拖到此时,然而世俗的眼光对于女人更为苛刻,有心思坏的,肯定会拿这点攻讦她的芙姐儿。

    张太太是个聪慧人,她问女儿:“官家太太和平头百姓的娘子你愿意做哪个?”

    “当然是官家太太!”

    “若你想做官家太太,外头人待你恭敬,女婿的官做得好,说不准还会给你挣个诰命,往后总有穿上凤冠霞帔的一日,如此富贵体面的日子可是人人能过的?”

    张小姐沉浸在母亲给她编织的美梦里:“若人人都能过这种日子,岂不是乱了套。”

    张太太露出笑容:“那便对了。既然你要在外头受尊敬得诰命,少不得在内宅吃点苦头,世上可没有两全的法子。”

    张小姐将母亲的话听进去了,感叹:“原来这便是弟弟常念叨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1

    她本不认字,后头说了门高攀的亲事,张员外怕女儿在高门大户被耻笑,所以特地让她与八岁的儿子一道读了两年书。

    几年下来,总算认识几个字,会念些诗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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