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重新拥有房屋喜悦中的人们忽略了古怪的天气。
眼下接近五月底, 比刚来到织女镇时暖和些。
当初气温零下十好几度,现在应该在零度左右,这是木槿通过结冰与否判断出来的。
即使在北方,寻常年份在五月也有十几二十几度, 而南方却只有零度左右, 不免让人多想。
另外,因为气温过低的关系, 不光没有办法种植粮食, 连茶树桑树也没有办法正常生长, 周边光秃秃了无生机。
织女镇的女人们用手里存下的丝线纺织丝绸。
除却达官显贵有余力用丝绸之外,普通百姓没几个能用得起, 纵使丝绸不如灾荒来临之前好卖,然而能多个进项总归是好的。
而男人们, 则忙着修整家里的房屋、牛车、家具之类, 他们都是勤劳的农家汉子, 没有活干时, 心里总归不大得劲。
同样, 在族人们搬进新居的次日, 王宝兴将各家各户的人叫到他家去。
王宝兴家里的房屋与族人们没有两样,只不过他家有两个院子。
前后各五间砖瓦建造的正房, 前头由他老两口并幼子崇运居住,后面则住着崇远夫妻并几个孙辈。
跟他家人口差不多的人家真不少,家里十来口人住起来难免拥挤, 甚至会出现十三四的儿女跟爹娘挤在一处睡的场景, 但对于节俭惯了的族人们而言,能用砖瓦建造五间正房就需要花费许多银钱,他们可没有那么多精力多建。
木槿记得轮到她家盖房时, 青砖被码得整整齐齐堆了半个院子,光砖瓦钱就要花费许多。
砖瓦加上门窗并许多杂物,建座宅子需要花费十几两,若精细些,二十来两也是有的,所以很多人并不想多花银子。
单靠他们耕田种地,够全家人吃饱已经十分满足,攒上半辈子都不一定能攒出那么多银两来。
思虑过后,族人们仍旧只建五间房,实在不行就六间放在一排。
人们来到族长家,忍不住四下打量。
嗐,这不和自家没差别嘛。
没有桌椅,王宝兴将个箱子放在大石头上,格外显眼的银子全堆在了上头。
那是他去城里置办砖瓦时特地在银庄换来的。
当初给大家分完之后,王宝兴手里剩下八个金锭子并三个银锭子,统共八百三十两银子。
在江梁城给两个百户送礼加上过路费就花掉一百三十六两,后面又给郑把总送了百两银子,短短几个月花出去二百三十六两。
另外,当初卖粮食的银钱也放在了王宝兴身上,有五百六十两,他不停拨算盘对账,如此下来他手里还有一千一百五十四两银子。
在钱庄里用金子兑银子还花掉十几两,眼下剩余的银钱大约有一千一百四十两左右。
旁边有人提醒他:“族长,你在山上说过……”
他打土匪时受过伤,虽然不如冬生严重,然而在路上连个养伤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硬捱,身子到底不如从前硬朗。
当初族长曾对他们说受伤的人可以多分些银两,许多人牢牢记着呢。
王宝兴给包括二虎子母子在内的二十六户人家每家分掉二十两,他手里剩下六百二十两。
剩下的银子按照约定分给了受伤的八个人。
队伍里人人欢喜。
重新得到族长分的银子,正好可以填补建造房屋的窟窿,一个来回下来,自家相当于没有花钱。
将银子分完之后,还有粮食的账需要算。
先说王宝兴和王宝山在王家村里借出去的粮食,王宝兴借出去四千斤,王宝山借出五百斤,总数当真不少。
此外,路上前前后后招待官兵就用去七袋子粮食,皆是王宝兴先垫上的,族人们可不能赖账。
王宝兴对二虎子母子说:“二虎子,你家不用出这个粮食了。”
碰见粮食是在找到金银之前,王宝兴舍不得多给二虎子娘俩粮食,差不多分给他们上千斤,照如今的形势,接下来还有好一段动荡的日子,眼下不用二虎子娘俩出粮食,正好免去将来接济他们。
因为当初借粮食时,众人家中人口不同,借来的粮食数目同样不同,自然需要给每家单独算账。
王宝兴家能收回来四千好几斤粮食,王宝山家本来能收回五百斤,中间又要扣掉招待官兵用的粮食,大约能收回四百多斤。
族人们在即将饿死的关头受族长和四伯接济,感激尚且来不及,尤其自家拥有足够的粮食,所以半点赖账的心思也无,皆老老实实把该还的还掉。
等将账目理好,王宝兴又提起细娘等人。
分银子这种事太过私密,他只叫了车队里的人过来,细娘以及二牛几人皆没有知会。
细娘和另外五个同伴,也建了房屋,不过她们没有银钱买砖瓦,只盖茅草房。
土坯制成的房子不如砖瓦房坚固,下面尚好,房顶上若没有砖瓦,恐怕会漏雨。
加上南方多雨季,肯定不能住漏雨的房子。
木槿本就对细娘等人充满同情,在买砖瓦时便与王宝兴提了嘴:“后头两个月她们也出了不少力气,既然我们手里有银钱,不如替她们出了瓦钱,我总怕下雨时出事。”
她之所以如此说,另外有个缘故。
自打得来那么多粮食之后,不让它从牛车上掉下来就需要花费很多心思,遇见难走的道路,往往需要很多人在后面推,细娘她们以及二牛着实帮了不少忙。
在如此也算报答他们了。
加上屋顶使用的瓦砾与建房子使用的砖块相比,数目更少、不用花费太多银钱,所以木槿才会提出这个建议。
王宝兴不过略加思索就同意下来。
细娘她们六个人共同经历过死亡的威胁,感情比亲姐妹还要深厚,又怕再受到欺负,六个人合计之后索性住到一处,倒便利许多。
王宝兴趁族人们还没有离开,又说起给细娘他们粮食的事。
“下山的时候就与她们说好要给些粮食,他们几个人在往南边走的时候出过不少力气,相信你们都看在眼里,我做主给他们每人五百斤粮食,倒全了所有的情谊。”
细娘等人也好,二牛也罢,房屋皆与车队里的人建在一处,等过个几十年大伙就分不出谁是谁了,往后迟早会变成自己人,如今还要互相扶持才好。
当然,王宝兴做出给他们这么多粮食的决定,同样有分割的意思在。
他没有明说,木槿却看了出来。
王宝兴把粮食当成他们的报酬,往后一年半载恐怕很难有收成,每人五百斤粮食勉强可以保证他们不饿死,既然给了粮食,假若他们再来借,王宝兴和族人们肯定不会同意。
平摊到每户,大约一百多斤粮食,虽然跟粮仓里堆着的粮食相比,不过小数目而已,但在荒年里,着实有些肉疼。
想的长远又有善心的人家咬咬牙给了,疙瘩、王宝顺等几户人家却不乐意。
他们觉得让自己拿出一百多斤粮食实在太多。
疙瘩娘瘫在地上,摆出骂街的架势:“凭啥!凭啥让俺出百十斤粮食给他,俺不给!”
王宝顺家同样摆出无赖的架势。
疙瘩家和王宝顺家都只有一个壮劳力,车上的粮食有四千多斤,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整日拉那么多东西,大牛光给他两家拉车就拉过不少次,细娘等人也多次跟在后头给他推车,如今才安定下来,结果却率先翻脸不认人了。
木槿觉得自己是个很平和的人,寻常不喜欢生气,然而每当遇见王宝顺夫妇,她总没办法憋住心里的火气。
“八叔,我可看见人家二牛常常给你拉一下午的车,给你拉完才去帮其余人家,还有细娘和带娣她们,也时时给你在后头推车,你翻脸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带娣是另外大肚子的女子,她月份比细娘浅,又是足月生,到达织女镇以后才生下个儿子。
她恨土匪恨得要死,丈夫也被土匪杀掉了,不过她没舍得直接让孩子饿死,通过王宝兴托里正将儿子送给古亭村一户丧子的夫妇。
木槿还记得挺着大肚子的带娣,每次推车时气喘吁吁,她劝带娣先歇歇,带娣每回爽快应下、最后又过去忙了。
他们几个几乎没有一刻钟空闲,几乎拼命帮忙干活,若不给粮食看着人家饿死,实在太过绝情。
王宝顺总觉得木槿变了。
以前木槿见面老老实实喊八叔问好,现在王宝顺听见她喊八叔,却总觉得她在嘲讽自己。
王宝顺可不是吃亏的性子:“你还记得叫俺叔啊,出门子的闺女胳膊肘全往外拐,净坑害自己人。”
“我可不敢跟您成自己人,免得被卖给四五十岁的财主。”
木槿话音刚落,王宝顺脸色涨红。
刚把红花卖给杨老爷时,王宝顺其实很得意,等到后头杨老爷又要二次卖掉红花,王宝顺碍于族人们的压力,不得不把闺女领回家,他才觉得脸面挂不住。
木槿一针见血,说话直戳王宝顺软肋,让他哭都没出哭去。
王宝顺扭过头:“我不跟你这个丫头片子说道。”
木槿的打岔让王宝顺忘记纠缠分粮的事。
众人纷纷回家放银子,放完银子又马不停蹄拿粮食回来。
王宝山没有他们的烦恼,他不用家去,毕竟许多人还欠他粮食呢,他从收回来的粮食里头拿出些,最后跟两个儿子把剩下的三袋粮食扛回家。
他家刚分来二十两银子,王宝山正是乐呵的时候。
木槿提起了买砖瓦的事。
当初两座宅子需要花费的银两加起来三十多两,对于普通的农家人而言算天大的支出,虽说王宝山颇有积蓄,那些银子照样不算小数目。
当时大伙忙着建房,木槿忙到只想睡觉,根本没力气想旁的事。
如今族长叫大伙理账,她正好将砖瓦钱给爹娘。
王宝山瞪着木槿:“你要给我砖瓦钱,我跟你娘是不是还要把手里刚分来的银子给你?跟你爹娘这么见外做甚,以后休要再提!”
分银子时,王宝兴没有单独分给木槿,而是将她和娘家看作一户给分的。
木槿没有别的意思,见到爹娘不肯要,便没有太多坚持,大不了等他们缺银子的时候再说,反正是一家人,倒不必太外道。
与此同时,有粮榔头二人也上门来了。
准备逃荒那天清晨,木槿怕逃荒路上出现变故,特地给了有粮榔头每家三百斤粮食,其中二百斤作为报酬,一百斤是让他们给自己捎带着。
路上出现不少磕磕绊绊,却没有发生木槿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她并没有动过存放在有粮榔头处的粮食。
他二人直接趁夜色拉了一辆车过来。
上头放着六袋粮食,可把木槿吓了一跳。
木槿没来得及置办蜡烛或者煤油灯,经常天擦黑就上床睡觉,听见黑灯瞎火有人上门来,她第一反应是有危险。
透过门缝看见有粮榔头才略微放心。
他二人将装粮食的车拉过来。
有粮先开口:“许娘子,之前你在俺那里存了几百斤粮食,俺过来给你。”
“说了两袋是给你们的,加上你们一路辛苦拉车不容易,我只留下该留的。”
榔头劝道:“若没有你和东家接济的粮食,俺们两家说不准就饿死在半路上了,俺娘说了,不能做白眼狼,你务必要收下。”
对于他们这种过了半辈子贫苦生活的人家,突然拥有那么多银两和粮食,适应许久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他两家人都是晓得感恩的,人家以前帮过自己,他现在有余力了,就要回报过去,否则总会觉得心里不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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