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知晓王宝兴的童生身份后, 里正对待他愈发礼遇。
里正不过识得几个字,勉强做户籍登记的活计罢了,当遇见不会写的字,他常用独创的符号代替, 除他之外再没人能看懂。
像这种事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半点不会影响到里正在织女镇的威望。
单拿木槿在章阳府遇见的事来说。
当初有个小吏给站在木槿前头的灾民登记造册,结果遇见不常见的字, 小吏直接画上个圈圈。
甚至没办法说小吏失职, 因为这个社会文盲率委实过高, 能够认得几个字就比大多数人更强。
如果认识字又懂得变通,足够去官府里谋个差事了。
木槿原本觉得自己半蒙半猜勉强认识字太丢人, 见识到小吏们的做法之后,终于重新拥有信心。
里正明白读书人的出路比平头百姓更多, 他对待王宝兴礼遇些又不会少块肉, 而且还能给人卖个好, 何乐而不为呢。
在乡土人情社会中, 里正已经足够体面, 族老们见到里正肯给自己这群外乡人面子, 晓得要念着人家的好,所以同王宝兴商量要不要给里正送点礼过去。
他们饱经风霜, 最明白人情冷暖,总觉得有来有往才好。
“俺瞧外头的形势,往后三五年恐怕不得安生, 俺活了四十多岁, 恐怕再也等不到回西边的时候啦,总要给儿孙留些香火情。”
车队初来乍到,往后少不得和织女镇的人打交道, 既然人家愿意先卖好,他总不能不识抬举。
对待里正,既不能太冷淡失礼又不能过于热切,否则热脸贴冷屁股人家还以为自己立不住,到时候肯定会欺侮他。
简单的相处里头门道可多着呢。
族人们有足够吃用的粮食,银子也不缺,然而因为从远处逃荒而来,手里头没有旁的东西,想与人家互通有无都没法子。
在过于匮乏的物资面前,谈话戛然而止。
王宝山和同辈的几人想法差不离,崇文崇武却年轻气盛,觉得不该讨好他们。
崇文崇武觉得族人们那么多,虽然初来乍到,但过段时日自然能好起来,委实没必要讨好别人。
木槿和他们持有不同意见:“人家愿意向我们卖个好,我们当然也要投桃报李,不过现在手里没东西,倒不急于一时。”
一边是世代居住于此的土著,一边是刚从远方迁徙而来的灾民,两边未曾深入了解,现在尚且处于磨合期,后面还有很长时间相处,倒不必太过着急。
王宝山对木槿感叹:“大家人生地不熟,建房屋的匠人还是里正引荐的,你二伯同样觉得日日空手过去不合适。”
“若城里还有猪羊,倒可以在建完房之后延请织女镇的乡民们过来用迁居宴,如此既能偿还人情,又可以与织女镇等人交好。”
王宝山听完,觉得不失是个好主意,等瞅到空,他定要与二哥说说。
——
族人们从明州城里头请来数十位专门建房的匠人,又买来青砖红瓦,从此开始建设家园的旅程。
队伍里年轻男女着实不少,所以倒不必请旁人过来帮忙。
他们在干苦力活方面无疑是把好手,但打地基、吊房顶却需要熟练的匠人帮忙,毕竟房子是要住几十上百年的,切不可马虎。
木槿和栓柱媳妇、有粮媳妇等年轻妇人在旁边帮衬,她们主要帮忙生火或递砖块过去。
冬天的气温低到过分,略潮湿点的地方居然出现了冻土,如果不让它融化掉,建起来的房屋更容易倒塌,为了能有个坚固的家,木槿等人不得不生火把冻土烤化掉,并且在砌墙的区域保持温暖。
上百个人共同发力,不过十来日就建好了头两户人家的房屋。
刘福贵看着面前气派的青砖大瓦房,身子仿佛飘在半空中,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住进如此气派的房屋。
若非车队里的人太多,绝不会花费这样短的时间就建起座房来。
同样,建造房屋的速度过快,导致房门窗户等十分紧缺。
织女镇就有木匠,族人们乐意给乡民们卖个好,所以便没有再去明州城找,直接请织女镇的陈木匠把活计包揽了。
家家户户都要建新房,需要不少门窗,然而陈木匠却乐在其中。
这可是他一年的活计啊,而且在他同那群外乡人说不要银钱要粮食时,人家竟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就冲这点,他必须把活计做好。
那群人安安生生带着粮食来到明州,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想必清楚外头已经买不到粮食,肯给自己粮食已经十分厚道了。
陈木匠跟他婆娘估摸着把二十几家人的门窗全打出来,最后能得来上千斤粮食。
寻常年份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在荒年里绝对算了不得的数目。
“你且歇歇,人家房屋还没有建完,你倒先急起来了。”
木匠媳妇不停劝丈夫休息会儿。
自打接了那群外乡人的活,丈夫就带镇上十来个地少常给人做短工的人去林子里砍树,花费好几日功夫才备齐所有的材料。
结果没来得及喘口气,丈夫居然又干上了活。
白天干活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他常常深夜还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干活,女人总担心丈夫挨不住。
“我心里痛快,那么多粮食呢!”
平摊到每户,不过五六十斤粮食而已,可整个车队加起来给的就太多了。
即使需要木匠忙活好几个月,他心里照样高兴,荒年里囤下更多粮食,自己就比别人多一分底气。
“若想做快点,他们去明州城雇木匠也是使得的,人家把活计给我是给面子,你再见到那群外乡人,千万别再在背后说些有的没的了。”
“我晓得,往后见着他们我也好声好气与人家说话。”
织女镇乡民们并不欢迎逃难而来的灾民,不少人躲在背地里嘀咕,崇武就碰见过几回,想到爹娘的叮嘱才堪堪忍住。
这种情形时常发生。
王宝顺两口子曾听见过有人背后说道,按照王宝顺的性子,谁吃亏也不能让自己吃亏,二话不说就同人对骂起来,幸好族人们两边劝着才没有将事情闹大。
当时劝架时,王宝顺婆娘又抓又挠,险些在木槿手上挠出个血印子。
幸好把人给劝下来了。
在宗族意识过分强烈的时代,王宝顺夫妇的言行举止代表整个车队的态度,如果真的闹僵,且不提车队里的人如何做,单说织女镇,乡民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受欺负,到时候少不得帮衬几把,如此很容易将简单的口角转变成打群架。
他们在织女镇根基未稳,必然落不到好。
在磕磕绊绊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越来越多房屋被建好。
建房屋几个月来,明州城里的砖瓦匠每日都会过来送好几趟砖瓦,竟逐渐与车队里的人熟稔起来。
眼前的中年汉子颇为豪爽,说起当初不熟悉时憋在心里的话:“我以为逃难过来的人口袋里半个铜子都没有,就靠吃树皮过活,你们可真不像灾民,若再穿体面些,说财主老爷照样有人相信。”
莫说灾民,普通百姓在建房时能用上砖瓦就已经十分了不起,够他在外头吹嘘好几年,至于整个房子都用砖瓦建造,那得是富裕的商人地主才成。
中年汉子没想到一群逃难而来的人竟然用得起青砖建房。
家家户户都建上五间砖瓦房,光买砖瓦的银子就要有小十两,男人不敢想象这群人在逃难之前家底有多厚实。
族人们即使心里得意,嘴上却不会跟他说实情。
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在经历过生死考验之后,不仅将性命保住了,而且还得来一笔丰厚的银两。
除却王宝兴和王宝山两家,其余人从没见过那么多银两,拿在手里觉得烫手,他们怕数额巨大的银两被弄丢亦或挥霍掉,觉得盖房置地才能让财富传下去,传给子孙们。
这便是许多人花费大价钱建砖瓦房的一大原因。
在他们的观念里,房屋和土地都是能够传给子孙的,即使花费再多也值得。
过去将近四个月,大家才全部住进新房。
有的人家门窗没有做好,房子里漏着风,不过他们全然不介意,终于住进心心念念的砖瓦房,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么还会有多余的精力关心旁的呢。
和原先计划的一样,木槿有了自己的宅子,中间那堵墙上打开个小门,平素都是敞开着,除了拥有更多私人空间外,与住在一块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为了节省成本,只有五间正房是用砖瓦砌成,余下的院墙以及厨房、茅房等皆用泥土糊成。
家里的茅房也是传统的旱厕,放在刚穿越时,木槿说不准还会想花费更多金钱精力建座现代的厕所,现在没个进项单纯靠吃老本过活,她实在没有奢侈的心思。
等往后有赚钱的能力再说吧,那时候才能心安理得花钱。
唯一奢侈点的要属卧室旁边的小浴室了。
木槿单独留出个房间,自己带着崇文崇武用砖块厽了个简易的排水通道,用浴桶洗完澡之后拔下塞子就能将里头的水给排到地下去。
说起来容易,当时却花费好大的功夫,尝试许多遍才成功。
那三五天,崇武看见木槿就跟老鼠见到猫差不离。
房子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最里头的卧室安置了门窗,其余地方皆光秃秃的,不时有风吹进来。
然而木槿心里却无比满足,过了一年的荒野求生之后,她终于再次有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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