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或传来几声犬吠, 那是里正家里的黄犬,因为里正家资颇丰,所以在乱世里居然还能养的起黄犬, 若放在寻常人家, 恐怕早就当粮食给吃掉了。
织女镇几十户人家被深夜而来的异乡人惊醒,纷纷披衣出来查探情况。
不怪他们警惕。
今年收成极少极少,还有的村落城镇几乎颗粒无收,外头逐渐混乱起来。
前些日子还听说某个村子被劫掠的传闻,他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众人抄起家伙往外跑,果真看见外面站着不少人。
夜里视线不如白日清晰,他们从远处隐隐约约见到几百人,简直心惊胆战。
幸好官兵们提前制止。
带头的小吏高呼:“里正何在?我们是打明州城过来的。”
听见熟悉的口音, 里正才招呼旁边的汉子们放下家伙。
“原来是官爷呐, 实在是有失远迎。”
明州早几个月就给他传过命令, 说过段时日会有波灾民过来。
里正心里头并不乐意,人们聚族而居,镇里有半数人家姓陈, 而他就是陈氏宗族的族长, 他靠种植桑树、茶树积累上不少家财,而且在宗族里素有威望, 因此被推举为里正。
陈氏宗族在织女镇属于独一份。
里正着实不愿有外乡人过来。
他在织女镇说一不二,放到整个明州城却远远不够看, 所以并没有胆子违背官府的命令。
距离官府下命令已经过去快三个月时间,里正都以为不会有人来了,谁成想居然在此时过来。
与小吏说话的功夫,里正的眼睛飞快扫视过来的灾民。
人数比他预想中多得多,这同样意味着他们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威胁。
不光里正或陈氏宗族的族人, 镇上其余人家也是同样的想法,一百多号人能带来的威胁实在太大。
假如性子老实厚道尚好,若是那等喜欢惹是生非之人,往后织女镇就有热闹瞧了。
“这群人皆打北边过来,往后就安置在织女镇了,官府信得过你,允你自行安置他们。”
此处吩咐里正自行安置并非让他随心所欲把灾民们随便扔到个旮旯角,而是说明分给他们多少土地、划定房屋范围,并且让里正登记好他们。
里正主管乡里户籍文书、催缴赋税,对于官府中人来说,他不过是个小喽啰而已,然而在乡民们眼里,里正极受尊重,属于十里八乡有名的体面人。
如果想在织女镇过安生日子,少不得和里正处好关系。
织女镇与寻常的村落并无二致,顶多房屋数量比别的村落多些。
镇子里最体面的建筑要属前头那家杂货铺,掌柜姓乔,往年将整个织女镇纺织的丝绸、产的茶叶运去明州城倒卖,能赚不少银钱。
他家杂货铺是两层楼,在这个时代属于格外体面显眼的建筑。
当然,在灾荒到来之后,桑树茶树照样遭殃,他已经一年没有开过张,单靠往年的积蓄过活。
里正家里五间青砖大瓦房同样显眼,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颇有家财。
至于余下几十户人家,有四五户家境殷实的,屋子用半砖半泥土制成,在乡间尚算不错。
而大多数乡民住着低矮的茅草屋,因为织女镇比周边更富庶,他们在寻常年份吃饱肚子不成问题,灾年也能勉强支撑不被饿死。
而且织女镇属于典型的低山丘陵地貌,从镇子里走一趟不过几百米,却如同爬了个陡坡般辛苦。
车队里的人打量完织女镇,觉得不过如此。
刚进来时,他们见到那么多桑树茶树,心里十分震撼。
西边没有种茶树的,茶叶价格非常昂贵,普通百姓压根喝不起。
所以在看见织女镇数不清的茶树之后,族人们皆以为织女镇会富到流油,乡民们过的是地主老爷的日子。
如今细瞧,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当着官府中人的面,里正不敢怠慢,他殷切地同小吏商量该将人安置在何处。
“织女镇多山,西边已经被各家各户建好房屋,倒没地能装下那么多人了。”
西边是高地,南方雨水充沛,遇见不好的年份会有洪涝发生,所以人们皆将房屋建在高处从而避免损失。
从织女镇乡民们的住处到东边,地貌呈u字形,中间最为低洼,但凡雨下大点就会被淹掉。
至于东边,地势同样高,甚至比乡民们住的地方还要高些,不过相比于西边的平坦,东边略显凹凸不平,若想在此处建房屋,恐怕需要额外花费许多力气。
南边北面同样可以,但地界比较小,车队要分成两波零散居住才成。
车队诸人打北方过来,北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降水同样有限,除却百年之前闹过回洪灾,他们便再没有听说过洪水。
所以好些人想在中间低洼处建房。
织女镇的人听了,嗤笑这群外乡人没见识。
两边往后还不晓得如何相处,加上织女镇乡民觉得这群外乡人要过来与自己抢夺土地,他们对突然到来的外乡人半点好印象也无,自然不会提醒他们。
木槿打量着周边地形。
与半辈子待在王家村顶多去过县城、信息闭塞的族人们不同,她知道南方很容易发生洪涝灾害,若在地势最低的地方安家,别说洪灾,连大雨都抵挡不住。
所以首先排除中间的选项。
她们要么分成两拨在南北,要么去地势凹凸不平的东边。
她将自己的猜测与王宝兴提起。
木槿因为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现代,所以比族人们知道更多,但她自觉比不上王宝兴深谋远虑,生活智慧更远远比不上王宝兴,这种事情主要看王宝兴的意思。
与木槿相比,王宝兴的顾虑还要多上层。
他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即使心胸比大多数人更豁达,可照样保留下此时不喜迁徙的本性。
不习惯迁徙除了不愿意离开家乡之外还有层意思,即对外来者保持戒备与排斥。
在织女镇乡民眼里,人数众多的车队属于外乡人;而在王宝兴和族人们眼中,织女镇这群人同样不可能变成自己人,为了不受人欺凌,车队百十号人必须抱团取暖。
因此,王宝兴与族人们皆不赞成分到两处去,在他们眼里,分到两处意味着势单力孤、意味要受欺负。
“族长,俺们不想分开!”
“就是,大伙相依为命大半年,总不能把俺们给拆开,没有这样的理儿。”
……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中心思想唯有一个,即不要与族人们分开。
分开难免势单力孤,到时候被欺负都没处说理去。
王宝兴同样有那个意思,又顾虑到木槿之前说南方夏天很容易下大雨,他不再考虑中间的平坦洼地。
王宝兴道:“倘若你们愿意,便在东边建房屋。”
对于族人们来说,只要别让他们分开就成,并不在乎那劳什子东南西北,族长说什么就算什么。
知晓族人们的意思后,王宝兴走到小吏与里正面前。
与小吏说完他们的决定之后,又向里正行礼:“我们从北边逃难而来,好不容易被安排到此地,往后还指望里正老爷您多多指教。”
对方人多势众,加上车队初来乍到,两边皆防备着彼此,但为了往后的安生日子,仍需要开个好头。
作为外来者的王宝兴率先示好。
里正之所以能做到里正的位置上,和他会为人处世脱不开关系。
见到对方示好,他肯定不能驳人面子,嘴里同样说着场面话,内容不外乎有事寻他就成,邻里之间合该守望相助之类。
当然,因为南北方言不同,他们之间的对话颇费精力。
王宝兴与里正皆重复了好几遍,对方才能大致明白意思。
王宝兴说完建房屋之事,同样没有忘记最为重要的土地。
当初官府可说过每个男丁能分一亩地来着。
肥沃的土地早就被织女镇的乡民们种粮食、种桑树茶树,剩下的不过是又远又贫瘠的无主荒地。
陈里正指着南边说:“你们过来时想必瞧见了我们织女镇的情形,但凡离镇子近些的地,皆已经有主了,只有南边山后头的地,别说一亩,两亩三亩也是有的。”
他并非故意为难外来者,而是因为织女镇周边没有太多地了。
南边山后头有大片无主荒地,因为土地略显贫瘠加上距离织女镇有三四里地、通行并不方便才没有被开垦。
族人们不知道山后是何场景。
他们恨不能安上双翅膀飞过去瞅瞅,奈何黑灯瞎火通行不便,即使再急切也要等到明日再说。
王宝兴与族老们低声商量。
因为口音不同、他们说话语速又快,别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便多谢里正的好意了。”
接着,又对小吏道:“官爷护送我们过来委实不容易,夜路难行,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起身赶路?”
大家人生地不熟,万一遇见品行不好的地头蛇就不妙了。
王宝兴打算将小吏留到第二日,他先派崇远等人清晨过去瞅瞅田地是什么情形,没有问题再让小吏离开。
小吏和二十几个兵丁着实疲惫不堪,他们从清晨就护送车队来织女镇,等到深夜才终于落脚,实在没有力气在此时折返回去。
考量一小会儿,他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小吏和他带来的二十多人住到了里正家,而车队则打算在空地上将就着睡。
所有人皆疲惫不堪,木槿和车队里的人共同寻了块空地驻扎,和过去大半年一样,他们露宿野外,然而心境却与以往不同。
以前在路上始终担惊受怕,要么怕遇见土匪流寇要么担心别的灾民过来抢粮食,心里总归不大安生。
现在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而且再过些日子,他们就能重新建起屋舍、重新拥有自己的家了。
人们面带笑容陷入黑甜的梦乡。
木槿甚至不知道崇文崇远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虽说太阳尚未出来,时间却不算太早。
问过王宝山才知道,崇文早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和车队里的青壮年去山后边瞧土地去了。
土地就是他们的命,不清楚情况总归不安心。
王宝兴命众人做好吃食,他本来打算招待护送车队过来的小吏等人,结果对方已经在里正家端碗吃饭了。
小吏笑道:“你们有这个心就不孬了,往后好生过日子,莫要生事端才成。”
王宝兴不停点头哈腰应答着。
与此同时,崇文等人也回来了。
崇文咕咚咕咚将碗热水喝下去:“就是远些,田地倒没有想的那样差。”
即使比不上王家村的土地肥沃,辛勤耕种的话,照样饿不死人。
听完那些话,原本担心被分到贫瘠土地的族人们终于不再担惊受怕。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他们最不怕吃苦受累,能有块地耕种就已经很是不错,远些就远些,略显遥远的距离对于受尽苦难的人来说压根不算事。
队伍里还有人悄悄跟家里人说:“咱家以前只能给旁人做佃农过活,现在照样有了土地,土地不比族长家少哩!”
族长家以前有百亩良田,在许多人眼里可以算高不可攀的富裕人家,谁成想在逃难之后竟和他们分不出区别来了。
人们感激族长将自己和家人带出来,可知道族长家分到的土地还不如自家多以后,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满足感。
王宝兴不知道其余人的想法,他在想该如何建房屋呢。
按理说,不该在冬日建房屋,因为天气太冷,建的房屋远远比不上春秋或者夏天的坚固,奈何外面实在太冷。
好多人担心严寒的天气持续的时间会更久,殷切期盼能赶快将房屋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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