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风终于变小,几千人再次踏上前往明州的步伐。
木槿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昨夜里风突然变大,她给如意吉祥把被子盖好之后, 怕孩子头上被风吹着凉, 又在上面弄了个小被子罩住,从外表看倒有些像婴儿的襁褓。
而大人却没有孩子那么好的运气,被褥有限,光盖身上尚且不够,头上只能戴好帽子避免着凉。
木槿免疫力下降,即使已经吃过药,照样头昏脑胀格外不舒服。
到达明州时,她的感冒还没有好, 精神太过恍惚, 竟然不敢相信逃荒已经结束了。
当到达明州城外时, 年纪大的族人纷纷落泪。
为了儿孙的前程,他们不得不出来逃荒,离开以前甚至已经做好死在路上的准备, 谁成想在竟然接连熬过干旱、酷热、雪灾、严寒, 走到了最终的目的地了呢。
老人们原本干涸的眼睛里罕见地显现出湿意。
活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人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活着,然而对于如同蝼蚁的底层百姓而言, 光活着就花费了他们所有所有的精力。
没有逃荒时,遇见丰年能够让全家吃饱,整年嘴巴咧的老大;寻常年份交完赋税、留好种子,偶尔也能把肚子填饱;等到灾年,则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活下去。
靠天吃饭的村民们明白, 他们正在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能够活到现在不仅有自己拼命赶路的作用,同运气好也分不开。
越来越多人站在明州城外哭泣,有挑着担子、肩抗锄头的人路过城门,突然看见那么多风尘仆仆的灾民埋头痛哭,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他们左瞅瞅右瞅瞅,见到没有别的物什,然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两千多个灾民没有入城的资格。
明州派出判官处理灾民的去向。
判官属于从七品,与郑把总一文一武地位勉强算相当。
他的身后跟着衙役、守兵三百余人,见到郑把总之后互相见礼,又拿出彼此的文书证明来意。
明州下辖十余县,除却明州城周边,还要将灾民们分到县里去。
“如今城里日子不好过,知州大人命我等在此安排灾民。将他们安排好再请郑兄往城里一聚,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郑兄见谅。”
二人品级相差不大,然而在这里文官比武将更受看重,除却大人物,文官其实不大看得起武将。
让郑把总等人在此等候,明显可以看出对方的不重视。
作为武官的郑把总,混迹官场数年,早就习惯文官们的态度,所以不见任何不满。
判官吩咐底下的佐吏:“明州城附近留三百人,其余皆分到各处去。”
明州城周边的土地并不算肥沃,幸亏有茶叶和桑蚕才支撑起明州百姓的衣食住行,若想要百姓们吃饱喝足,肯定得将人分到下辖的县城里去。
到那里说不准还能有足够的土地耕种。
郑把总将王宝兴叫到身旁:“方才我已经打听到,若在明州旁边安置,每个男丁能分到一亩地,若去底下的县城,每个男丁有两亩。”
分田种地时,经常按照家中成年的男女数目多少进行分派,不过小农社会对男性劳动力的依赖程度更大,在进行土地分配时,往往会更加偏向男性。
因为他们是灾民,能够分到的土地有限,在分配时便忽略了女性,主要向男性授田。
另外,根据朝廷律令,流民落户之后一年内免除赋税,以便休养生息。
王宝兴在路上听木槿说过很多靠近城镇的好处,加上车队里家家户户都有上百两银子傍身,所以倒能够搏上一把。
靠近明州城的话,子孙后代想要读书科举也更加便利。
这点是王宝兴的私心。
他自己科举考了半辈子,头发花白还只是个童生,两个儿子没有读书的天赋,但他孙子机灵啊。
如果在明州城外的村落里安家,送孙子去城里的书塾读书总不至于太过艰难,他再活长点,说不准还能看到孙子考取功名呢。
王宝兴思虑过后,说:“还望官爷替我美言几句,最好离明州近些。”
明州城城里肯定不会让灾民落户,他们要想安顿,只能在明州城外的村子或者小镇上。
郑把总知道王宝兴的意思,他直接带着王宝兴去找判官。
对于判官来说,分到哪里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而且好多灾民为了能多得到点土地,并不介意被分到更远点的地方。
王宝兴将二虎子爹给他的人参悄悄塞给判官,他明白自己和族人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对方的手里。
人参多生长在北方,南方格外稀少,所以价格更为昂贵。
而且二虎子爹给的人参个头很大,若卖出去,得有上百两银子。
文官或者勋贵对这玩意更稀罕,不管自己用还是拿去官场上做人情都成,所以倒对判官的胃口。
“我和族人们一路扶持走了上万里路才来到明州,实在不忍分离,还望大人能够……”
他后面没有明说,但对方浸淫官场数年,哪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摸摸刚得来的人参,思虑良久。
王宝兴屏声凝气,在那里担惊受怕。
在人员流动不大的乡土宗族社会,人人都明白抱团取暖的重要性,作为外来户很容易受到欺负。
就算人家没有光明正大欺负你,但遇见难事,总归有独木难支的时候。
以前在王家村,以王氏族人为主,村里的郑家刘家皆在百年前或者几十年前迁过来,花费数年才勉强融入王家村,如此可想而知被单独分到村子里会有多么艰难。
车队里很多人习惯了彼此扶持,哪怕中间会吵架、会有摩擦,他们也愿意跟原本熟悉的人一块。
所有人都在注意族长和判官那头的动静。
有人双手合十:“老天保佑,保佑俺们分到一处去吧。”
别的灾民不在乎被分到哪里,有的甚至举族逃难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只消跟官爷提上嘴,自己想跟族人分到一处,官爷就会满足他,因为就那三五个人不怕他们掀起风浪。
王家村车队却不同,男同老少加起来快一百六十人,人数着实不算少。
很多人想着,只要不让他和族人们分开,即使土地差点也没事,他可不想被当外来户排斥。
就在王宝兴觉得判官要拒绝自己时,对方终于发话:“如此,你们便去织女镇吧。”
织女镇处于明州城外,距离明州城只有几十里地,通行倒算便利。
镇上有五十来户人家,人口是车队的三倍往上,也不用担心这群外乡人会欺侮织女镇的原住民。
王宝兴不晓得织女镇情形如何,郑把总却知道那里的情况。
织女镇民风淳朴、距离明州城的距离极近,倒算个好去处,
见相熟的郑把总对自己点头,王宝兴终于放心,然后再三向判官致谢。
两千个灾民分成十几批被官兵们带走。
郑把总道:“我便不随你们去织女镇了,老翁你一路保重。”
王宝兴躬身行礼:“若没有官爷您的护佑,我们路上只管会遇见更多艰难,我和族人们皆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等我们安下家来,还望官爷能够赏脸来寒舍吃席。”
“有机会的话,我定要去叨扰你们。”
几十日的相处足够看清对方为人如何,郑把总觉得眼前老翁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即使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明州,只要活的够久,照样能攒下不少家业。
郑把总的儿女皆在明州,他明白和这样的人结交没有坏处,倒愿意给王宝兴几分面子。
明州城周边只留下三百人,他们去了织女镇,另外一百余人被分派到其他的村子和镇里去。
听负责押送他们的兵丁私语说分到古亭村的人有福啦。
古亭村在三年前遭遇倭寇劫杀,村里大半人死去,现在仅余下二十来人罢了,去古亭村的灾民不光能有肥沃的土地耕种,还不用因为势单力孤受人欺凌,果真是个好去处。
明代中后期,即为日-本的战国时代,由于战乱四起,当时倭国国内经济受创,一部分武士便来到东南沿海进行劫掠,因为他们属于流窜作案,所以常常出现整个村镇被杀光的惨状。
富庶的古亭村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说话的功夫,他们居然已经抵达织女镇的地界。
木槿看着路边田地里的桑树,心想织女镇这个名字当真贴切。
周边山脉颇多,里面或整齐或零散地种植了许多桑树和茶树,这是他们在西北从未见到的景象。
“往后俺们说不准就能天天喝茶,说不准还能穿财主们才有的丝绸衣裳哩。”
在他们看来,茶叶属于奢侈品,有的人直到死亡也没有尝过茶叶的滋味,富裕如王宝山家,茶叶也是逢年过节招待亲戚的贵重物品,光想到往后经常可以喝茶,人们心中就满怀憧憬。
因为古怪的天气,茶树桑树都变得光秃秃,只能瞧出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当然,民以食为天,旁边的空地还有粮食被收割的痕迹,那应该是用来种粮食的。
崇文崇武已经挑了一整天担子,然而他们感觉不到丝毫疲惫。
崇武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想快点走、再走快点,赶紧来到织女镇分地盖房屋。
他再也不想过大冬天还睡在荒郊野外的日子。
与灾民们的欢喜不同,织女镇几十户人家满怀戒备,看待他们的目光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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