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清寂的夜,殿外雨声潺潺。
洞开的窗户吹进阵阵冷风,撩动轻纱罗帐扬起又飘落。
忍受着内心汹涌翻腾的万分悔恨与歉疚,楚景玄将匣子里的信一一看罢。
眼前似又瞧见眸光澄澈、温柔可人的小娘子。
信上一字一句记录点滴旧事,浮在书信上的少女心事一览无遗。
深埋于心珍藏着的一幕幕往昔回忆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楚景玄指腹摩挲着其中的一封书信,又去看上面甚至一笔一划认真记下他对她说过的话,那般珍视的、雀跃的心情,隔着许多年,依然能叫人轻易窥见。也仿佛看见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曾小心翼翼向他捧上一颗真心,却被残忍挥落在地,那个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多难过?多失望?
“臣妾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夫君有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对臣妾干干净净的心。”
“陛下,有吗?”
耳边犹似听见那日他们吵架时虞瑶语声坚决。
楚景玄红着眼,一颗心如浸寒潭,仰头逼退眼底涌上来的湿意。
是他伤害她。
所以,她不信他,不要他。
她不要他了。
他便也从中窥见自己这些年的愚笨可笑。
分明是他离不开她,分明是他需要她,他却一直不愿承认,那样伤害过她,又妄想留她在身边。
楚景玄视线缓缓从书信上移开,转而环顾四周,凤鸾宫中的一切仍如虞瑶在时的模样。
可她……是真的不在了吗?
想起冷宫那一场大火,楚景玄面上有些茫然。
愣怔出神片刻,他又凝神思索起这个问题,仔仔细细回想几遍当时他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常禄。”
楚景玄终于出声喊人。
正守在殿外的常禄甫一听见他的声音,即刻轻手轻脚进来:“奴才在。”
楚景玄沉声吩咐:“你立刻去找一个最好的仵作……”
他本小心谨慎、近乎虔诚在整理眼前的书信,话出口,却动作一顿。
随之整个人倏然陷入萎靡消沉。
“无事了。”楚景玄呢喃般道,“退下罢。”
常禄凛神,躬身退下。
但皇帝找仵作是想要做什么,常禄心里猜得出个大概。
只这件事……
冷宫一场大火来得太突然。
倘若没有走水,那天夜里娘娘去过宣执殿一事,他必定要禀报陛下。
可现如今瞧着陛下时而精神恍惚、时而怅然若失的模样,常禄考虑再三,终认为闭口不提为好。
否则陛下再多受一次刺激,才有所好转的身体兴许又得垮下去。
倘若娘娘实则仍活着便罢。
倘若冷宫抬出来的那两具尸体里当真有娘娘的,常禄暗叹,届时只怕瑞王爷也按不住陛下。
召常禄进来,楚景玄本欲让仵作去验尸。
一开口,心底却油然生出一种害怕,怕那里面其中一个人当真是她。
如若两个人皆不是呢?
楚景玄黯然想着,若不是便是瑶瑶从他的身边逃走了。
他可以用尽法子追到天涯海角。
然后呢?
瑶瑶还想见他吗?瑶瑶会原谅他吗?
强行将她带回来困在宫里,瑶瑶会不会恨他?
楚景玄又去看那些信。
一封一封,反反复复,字字句句看在眼中,刻在心底,一言一语全都是她心悦过他的证明。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份情。
“瑶瑶……”楚景玄痴痴看着手中的一摞书信,在凤鸾宫枯坐一夜。
楚辰远和沈碧珠奉诏回京,本不欲在京城待得这么长时间。
只这几个月,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现如今,更放心不下楚景玄,唯有在京城继续多留得些时日。
他们看着楚景玄从最初的不愿接受、不肯相信,到慢慢恢复冷静和理智。
同样看他励精图治、勤政恤民。
皇帝勤政,底下的官员自无法懈怠半分。
路上过得数月以后,越来越多的人熬不住开始往瑞王府跑,只为委婉让楚辰远劝谏皇帝有劳有逸、爱惜身体。
楚辰远瞧着自个皇兄不要命一般整日陷溺于朝事,不无担忧。
他便也试图去劝一劝。
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的楚景玄头也不抬。
伸手将一摞被有意搁置在旁边的折子推向楚辰远,他淡淡道:“这帮人倒是闲得慌。”
楚辰远取过最上面那封折子看得两眼,复又取过另外几本一一翻看几眼。
放下奏折的一刻,他轻咳一声:“他们也是为皇兄着想。”
“立后、皇嗣,再没别的新鲜词。”
楚景玄无波无澜的语气,“不过这些折子提醒朕了。”
楚辰远问:“提醒皇兄什么?”
“遣散后宫。”楚景玄平平静静说出几个字。
楚辰远反应过一瞬,怔然望向自己皇兄,却见他眉眼不动,仿佛闲话家常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
“皇兄为何……”
楚景玄到底停下手里的事。
他未抬头,沉默中道:“她们皆是清白身,不该在宫中虚耗年岁。”
楚辰远诧异不已。
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以后,思忖间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皇兄是……曾用过幻欢散?”
见楚景玄没有否认,楚辰远晓得自己猜对了。
幻欢散乃是宫中禁药,服下此药的人会在睡梦中生出欢爱幻觉。
先帝在时,曾有妃嫔对先帝用过此药,假作承宠,事发之时引来帝王震怒。
妃嫔们若用此药便会以为自己承宠。
“你也觉得荒唐是不是?”
楚景玄说着反倒嘴角扯出个笑,“大抵是太过荒唐,瑶瑶才不要朕罢。”
楚辰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朕要遣散后宫。”楚景玄把他神思拉回来,“待来年开春此间事了,你同瑞王妃再回阙州。”
楚辰远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
但斟酌再三,他依旧问:“往后呢?皇兄有何打算?”
楚景玄膝下无子无女。
遣散后宫之后,仍终究是要去面对这个局面。
“朕总是觉得你皇嫂还活着。”
楚景玄抿唇,凝神思索过几息时间,“兴许哪一天朕便找到她了。”
楚辰远心神一凛,面上不露痕迹,又听楚景玄道:“这些日子才算想得明白,即便虚置六宫,瑶瑶若在,也必然面对许多烦心事。这根源在朕身上,朕若不好好改了,瑶瑶定然不会多看朕一眼。”
“皇兄……”
楚辰远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终是选择噤声。
遣散后宫之事,自然遭到群臣反对。
但楚景玄已不是当年那个举步维艰、被太后一党处处压一头的皇帝。
反对的朝臣虽不至于被降罪,但强行往后宅里塞几尊菩萨,闹得家宅不宁,和降罪也无甚区别。
未消一段时日便求着要将那些菩萨送走。
楚景玄欣然应允。
便碍着他态度异常的坚决,手腕强硬,又雷厉风行,此事利落推行下去。
后宫妃嫔们一一被送出宫。
各有封赏补偿,出宫之后自也不限婚嫁。
暮春之际,楚辰远携着沈碧珠辞别楚景玄回阙州封地。
他们离开的时候,楚景玄看起来已恢复往日里那副矜贵冷傲的模样。
要说放心并非完全放下心。
只他们夫妇继续待在京城无济于事,何况,以他们的身份,不适宜这么继续待下去了。
回到阙州的楚辰远和沈碧珠后来也一直未曾听闻有何异样。
而大概,唯有在楚景玄身边服侍的常禄能够偶尔窥见那么一二分的端倪。
冷宫那一场大火过后的第二个春天。
常禄如常恭敬随侍在从早朝上下来的楚景玄身后,穿过游廊,忽见走在前面的楚景玄停下脚步。
顺着楚景玄视线望去,常禄瞧见海棠花树下立着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宫女。
那宫女手中拿着一枝海棠花,一阵风过,花朵扑簌簌掉落,一场花雨换来嫣然笑靥,画面极是赏心悦目。
常禄正暗自揣测皇帝心思,便听得喃喃一声:“瑶瑶……”
也知不必多想旁的了。
又看一眼海棠树下那一名小宫女,身形、面容确与当年初初入宫时的皇后娘娘有几分相像。
常禄暗忖间低声恭敬问:“陛下,可要将那小宫女召来?”
“赶出宫去。”
楚景玄冷漠的声音响起,常禄略抬一抬眼,只见帝王拂袖而去。
“是。”
常禄应声领命,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往海棠花树下寻那心思活络的小宫女。
只日子照样得过下去。
一年一年,皇帝后宫一直空置着,膝下始终无子无女。
倒是朝野内外在两三年时间里焕然一新。
一条条利国利民的新政颁布,举国上下渐显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悄然之中,又是一年的年节过。
早春的天气尚冷得厉害,凛凛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夜已深,宣执殿内和往日一样灯火通明。
楚景玄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抬手摁揉着眉心,没喊人进来。
松懈下来便觉出疲惫。
他手肘压在龙案,手握成拳抵在额前,闭目缓一缓神。
过得片刻,却听得一阵很轻又很急的脚步声。
楚景玄未睁眼,淡淡问:“何事?”
常安双手捧上封密函:“启禀陛下,有一封自成州来的密报。”
听言,楚景玄睁开眼。
成州一带常年有山匪在作乱,势力庞大,且有地方官匪勾结的可能。
他派了人去前去调查为后面剿匪做准备。
楚景玄从常安手中取过那封密函,迅速拆开浏览得一遍,看到最后,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眸子流露出冷冽的光。将密函递回给常安,楚景玄道:“你即刻出发去一趟成州,确认密函所说是真是假。”
这封密函里禀报上来一个消息——
在调查成州山匪情况时,似乎发现虞家二小姐的踪迹。
虞敏,有可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奇奇怪怪的私设奇药又上线了!
今天事情多,只写了这些,明天重逢=v=
慢慢从狗子的视角给大家揭晓瑶瑶这些年在宫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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