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遍,夏花荼蘼,秋雨漏尽,冬雪将至。
这一年修真界发生了很多事情。
试剑峰下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灵阳派和天机宗的两位掌门先后身殒,严峥牺牲于自爆灵力驱除魔蛇,徐太卜牺牲于耗尽修为支撑护山大阵。
卢岐长老身为魔尊契奴在天机宗卧底十数年,暗中布下万魔阵,最终被雾隐峰主当众揪出,于魔尊被俘之时失去魔气灰飞烟灭。
魔尊陵游私自逃出罗浮山结界,妄图通过幽荧剑附身魔君林皓玄逃避天罚,结果遭林皓玄反将一军,连人带剑一起被天雷轰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天界的司命星君将他封印在一方锁魔匣中,交由天机宗的浣霄峰主巫昙清送入了镇邪塔顶层。
悬珠将军赢得与天界帝君的赌约,却拒绝了司命星君的邀请,执意要留在人间做一个普通修士,永不飞升。
人们都道怪不得谷问柳能教出林皓玄这等情种来,原来他自己也分毫不差。
没有人再质疑雾隐仙尊之名不实,仇视林皓玄身负魔血,也没有人再去嘲讽这一对师徒之间的不伦之恋。
至少,他们在明面上是不敢说的,否则十有八九会招致旁人白眼。
当事人却江流石不转,依旧不理外界的各种传闻,每日住在雾隐峰顶的水云洞中,潜心清修。
下过第一场大雪之后,天机宗内明显安静了不少,阴晴不定的天气和湿滑难行的山路拦住了大批慕名而来的修士上门拜访,宗内的弟子们也借机犯起了懒,虽说该做的功课还是在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走神,总想着探亲假要来了,该带点什么东西给家人。
雾隐峰上一切照旧,方慕源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再动不动就掉眼泪,也不再哼哼唧唧地撒娇偷懒,整个人就像积蓄够了力量的竹笋一般,在短短一年内飞快地从嫩笋长成了修长的青竹,两颊的婴儿肥也逐渐褪去,看起来沉稳可靠不少,学着林皓玄从前的样子开始处理各种事务。
他所崇拜的人却一直被安放在水云洞的洗心灵池中,无论酷暑严寒都是一副长眠不醒的样子,仿佛劳累几百年之后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下定决心要睡到地老天荒。
谷问柳这一年都没再回苍莨轩去住过,哪怕不闭关的时候也住在水云洞,就睡在离洗心池不远的地方,一睁眼就能看到林皓玄。
他曾经和林皓玄发过心魔誓,利用两人神魂之间的一点牵绊留住了林皓玄即将消散的魂魄,又用自己的金丹为他重塑灵脉,将其浸入洗心池中驱除身上残留的魔气。
此举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二人一同毙命。而且,即便林皓玄最后成功醒来,也未必会记得前事,与重新投胎差不了多少。
谷问柳却一如既往地固执,哪怕他得散尽修为从头开始修炼也要求这一点微渺的希望。
康庄大道在前,他偏要走荆棘遍布的小路,只因路上有他在意的人,当年如此,今日亦如此。
水云洞外细雪飘摇,日头就像没睡醒一般,懒洋洋地挂在半空发出不甚耀眼的光芒,笼罩着覆满玉屑的山峦群峰,远眺而去令人无端觉得安宁祥和。
谷问柳蹲在洗心池边,伸手掬起一捧寒凉的清水,垂眸看着躺在池中央无知无觉的人,沉默片刻,反手将掌心捂得微微温热的几滴水又送回了池中。
他的心态已经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变成了平心静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还有希望。
反正最坏的结果并非毫无预见,那就无所畏惧了,林皓玄可以等他几百年,他也可以用余生去等一个结局。
水云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在他身后出声调侃:“小五,你这天天守着池子,养徒弟还是养鱼呢?不冷吗?”
谷问柳站起来,转身行了一礼:“掌门师兄。”
奚锦摆手道:“行了,我现在听到‘掌门’这两个字就头疼,老头子说走就走,留下这烂摊子,大师兄更有理由找我算账了,忙得连种花的时间都没,好好一块花田让孔南卿种得全是向日葵,总觉得半夜路过时能看到一大片葵花猛回头。”
他似乎被自己描述的画面吓到了,打了个寒颤,总结道:“瘆得慌。”
“……”谷问柳道,“还未谢过师兄相赠浣魂草之恩,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当日场面实在惨烈,谷问柳又执拗地要救林皓玄,司命星君提供了这个凶险的法子,奚锦费尽心思种出来的浣魂草就这么被捣碎撒入洗心池中,做了“鱼饲料”。
奚锦一脸无所谓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专心修炼便是,自家人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就当是我送你们的份子钱好了。”
他实在是个豁达之人,当日被林皓玄打得受伤不轻,如今却没有半点隔阂,还有心思调笑,脸上不见分毫鄙夷。
谷问柳赧然:“三师兄,这话说得有点早了。”
“讨个好兆头嘛,”奚锦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奇道,“司命星君说他欠了你人情才肯帮忙,究竟是什么人情啊?“
谷问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年我投胎时,司命星君算错了时辰,我便投胎到了异世,十八年后才回来。“
奚锦眯了眯眼:“就这?神仙也会出错?“
谷问柳点头:“神仙也是人,自然会出错。“
“嗨,他还说师尊下辈子有飞升的命格呢,”奚锦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就老头子那个糊里糊涂的性子,还不知要受多少罚。”
天机宗掌门一脉最讲缘法,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徐太卜身殒,与这几人师徒缘份已尽,来世自然有新机遇。
谷问柳却还是从奚锦眼中看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落寞。
老树在风雨中催折,小树也要被迫长大,学着为他人挡风避雨。
他也寻了块地方席地而坐,:“师尊走得匆忙,未及相送,是我不孝了。”
当日徐太卜在天梁殿坐镇,危急时刻拼死撑着护山大阵,为众人争取了时间,也防止了魔蛇外溢伤及凡人,只是他本就因走火入魔修为受损,最后力竭而亡,离世时身边只有一个重伤未愈的奚锦,终究是太孤单了些。
奚锦道:“老头子给你们留了话的,他一生率性而为,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谷问柳想起棋盘上歪歪扭扭的“不必送”,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记得之前师尊只有一个姓屠的同门师兄,便是萧长老的师父,据说四处云游去了,师尊嫌弃天机宗不够热闹,便收了这许多弟子,可惜四师兄至今未从镇邪塔出来,否则咱们还能聚一聚,也省得三师兄你无聊。”
奚锦笑道:“昙清惯是个会躲懒的,声称要去见琼娘,带着锁魔匣进了镇邪塔就不出来了,如今怕是美人在怀,早就忘了兄弟几个。”
谷问柳道:“听说有人找上门来对二师姐表白,被她打出去了?”
“她嫌你没出息,火气正旺,谁让那个倒霉鬼正好撞上了呢?”奚锦打量谷问柳两眼,惊奇地挑挑眉,“小五,你还会关心这种小事?这一年可比以前活泼了不少,记得保持。”
谷问柳:“……”
他实在不觉得自己会和“活泼”这个词挂上钩。
奚锦自顾自道:“说起这个,有人要给我介绍道侣,正好最近无聊,改天你陪我相亲去吧,说不定还能给方慕源找个师娘回来。”
“……”谷问柳道,“我笨嘴拙舌的,不会讨姑娘喜欢,三师兄还是留着自己相看吧。”
“份子钱”都泡在洗心池里了,这时候说这个是不是太离谱了些?
“欸,不要妄自菲薄嘛,”奚锦突然挤眉弄眼道,“你之前不是去了异世吗?讲故事就行,小姑娘就喜欢这个!”
谷问柳被奚锦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又甚为不解地看着他夸张的表情,顺着他的示意转头往身后看去。
池中水面上浮起一个小小的气泡。
他眼眶一阵发热,道:“好。”
水面上又悄悄浮起一串气泡,就像有一条灵动的鱼藏在池中偷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奚锦在他肩上拍了拍,站起身递过来一个食盒:“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到时候记得好好打扮一下,给你拿来的糕点记得吃,我先走了。”
谷问柳接过食盒:“师兄慢走。”
洞外依旧雪片纷飞,奚锦举着伞在雪中远去了,背影潇洒恣意。
谷问柳放下食盒,缓步行至池边,蹲下身看着水中依旧纹丝不动的人影。
片刻后,他终于鼓足毕生的勇气,哑声道:“我饿了。”
水面下长睫微颤,鸳鸯眼缓缓睁开,一如碧空一如黑檀,明澈如昔。
林皓玄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慢慢地从水中坐起身来,动作笨拙如同新生婴儿,仿佛要重新适应这副躯体一般。
他抬眸看向岸上的人,浅笑道:“这句话我等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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