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不停从翻滚的云层中直击而下,幽荧剑所在之处已经被击出一个深坑,那一团魔气聚成的黑影不断地试图回到剑中,又不断地被迫现身,仿佛误入了一条被堵死的路,只能调头面对跟在身后的恶犬。
试剑峰下一片狼藉,花树倾倒,枝叶满地,到处都是魔蛇尸体,众修士死伤惨重,哭声四起,噪杂不堪。
一声比一声更响的惊雷在不远处炸开,照得这个昏暗的地方光影闪烁,晃得人难以直视。
谷问柳却如同失聪了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试图用停滞的头脑去理解什么叫“我赢了。”
他眼尾曳出薄红,双眸逐渐溢满泪水,苍白的薄唇张张合合,最终颤声道:“……你说什么?”
每一个对真相的猜测都是凌迟,一刀刀地割在心上。
林皓玄抓住他握刀的手,红着眼圈道:“对不起,师尊,我一直都在骗你。”
“你……骗我,”谷问柳茫然失措地顺着他的话重复,点了点头肯定道,“你骗我,都是假的。”
这一定都是假的,是他头脑昏沉的一场大梦,明日醒来,他们依旧是雾隐峰上完整的一家人,林皓玄会跟在他身后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墨白会生气地抱怨孔南卿又戏弄她,方慕源会拉着灵芝扬言要放狗给师姐报仇。
可是,他这一颗冰雪消融的心要往何处安放?
雷电轰鸣中,师徒二人却终于有了可以和平相处的静谧时光。
林皓玄嘴角不断有血液流出,胸口的伤处洇开大片湿痕,在深色的衣物上却并不显眼,如同他所做的一切,不知在暗处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表面上不露一点痕迹。
谷问柳猛地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如同那是烧红的烙铁一般令他不适,令他痛恨,令他从指尖疼到心底。
他像个罪人一样跪在地上,将无力支撑身体的林皓玄搂入怀中,抖着手试图为他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
林皓玄努力地故作轻松,含笑道:“师尊,还记得罗浮山附近那家消失的仙门吗?魔界真正的魔尊叫做陵游,他从那家仙门手中找到了叫做万枯阵的邪阵,依此做出了万魔阵,可以通过消耗修士灵力来增强他的力量。”
万枯阵……
万魔阵……
谷问柳已经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却依旧含着微薄的希望,道:“那你……”
你说你赢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是不是我还可以让你平安活着?
是不是我总算可以救下一个人,可以打破这延续几百年的诅咒?
哪怕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哪怕我替你去死,只要你能留在这个世上,只要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谷问柳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只有一点细细的丝线钓着,即便钓钩上的饵是毒药,他也毫不犹豫地张口吞下。
他知道万枯阵是什么东西,更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绝望。
可在这绝望中,他又近乎偏执地相信林皓玄确实如同旁人说的一样无所不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一定可以活下来。
林皓玄抬起手擦去他下颌上的一滴泪:“我是仙魔混血,不受天道压制,可以随意进出魔界,是最好的阵眼,陵游要通过幽荧剑占据我的身体从结界中逃出来,只有用仙器杀了我才能阻止他实现计划,师尊,你没有做错,不要难过。”
最后的希望就被这么几句话打破了,而这个将死之人还在担心他难过。
谷问柳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股愤怒在心里油然而生:“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是你师父,我应该保护你……”
他与帝君定下赌约要亲自消磨这孩子的戾气,要为他争出一条生路。
如今仔细想来,林皓玄身上那莫须有的戾气从未真正存在过,好好的一个人却独自闷不吭声地为自己选了一条死路。
人人都在说什么天道,难道天道就当真不会出错吗?
“早说有什么用?让我看着你想尽办法替我去死?”林皓玄眨了眨眼,眼泪滑过脸颊,“师尊,当初我们一起被陵游掳到罗浮山,你灵脉寸断一瞬白头,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
他笑了笑:“好在,他答应留你一条命,只要我和幽荧剑结契就可以救你,从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救我?”谷问柳想起他破损得不正常的灵脉,蓦地心慌起来,“你……”
林皓玄肯定了他的猜测:“我用自己的灵脉修补好了你的灵脉,可惜我修为太差,没能做到完美。”
他用手指在谷问柳脸上擦过,却擦不掉越来越多的泪水,于是安慰道:“反正我的灵脉是保不住的,这样也没什么。”
谷问柳流着泪竭力为他止血,却还是只能看着怀中人脸上渐渐浮起死气,唯有一双鸳鸯眼温柔如旧,深情不变。
于是凤眸失去光彩黯淡下来,如同清隽的月光蒙上了阴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倘若林皓玄的灵脉还在,就不会被折磨得那么痛苦,还要忍着痛苦在他面前演戏。
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漠不关心,让这个孩子独自承受这种不堪的命运。
不远处的天雷声声怒吼着直冲而下,魔尊陵游无处藏身,终于从浓重的魔气中显出原形,同天道降下的惩罚搏斗起来。
他毫无形象,像个疯子一样骂道:“贼老天!老子凭什么要怕你?你护着这群蝼蚁又有什么用?人间不过是另一个魔界而已,人人都自私!容不下任何一个异类!老子迟早要将这里变成地狱!世不容魔!那就人人都成魔!”
陵游言行疯癫,然而俊美的容貌和那双深湖一样的蓝眸却足以看出他和林皓玄之间的血脉相连。
谷问柳怔然:“他……”
“他和兰姑娘生下了炎枫,炎枫又和林书尘生下了我。”林皓玄嗓音沙哑,“大概从兰姑娘离世后他就疯了,想尽办法要复仇,我又恰好出生了,大概这就是命吧,总是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可以和追了这么久的心上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不挑明心思,一辈子都只能做师徒,总好过违背心意地想尽办法去惹师尊生气,惹师尊与自己刀剑相向,惹师尊伤心落泪。
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却总是厄运缠身,不得自由。
林皓玄靠在谷问柳怀中,看着他仓惶失措地试图留下自己的命,向来古井无波的人变得急切到近乎疯癫,伤心到几乎晕厥,俊秀如月的容颜一片惨白,清澈如水的瑞凤眼不断溢出泪珠,眼尾眼眶俱染薄红,薄唇紧闭,仿佛只要一开口便会痛哭出声。
“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我终究不甘心。”回光返照的时刻已过,林皓玄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像无数的沙子在鼻腔中划过,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轻轻擦去谷问柳脸颊上的泪痕,温柔地低声道:“景疏哥哥,我不疼的,别哭了。”
林皓玄的声音低得一阵风就能吹散,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在谷问柳的脑海中炸开。
“你说什么?”他哽咽着惊疑道,“柏玹……玹儿……是你吗?”
“对不起啊,我也是……被唤醒魔血后才……想起来的……”林皓玄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断断续续地道歉。
当年的小质子年幼夭折,魂魄却不愿意去投胎,执着地跟在柳景疏身后,一点点地修炼,即将成为鬼修之时却看到年少的将军被独自扔在帐中等死,只能耗尽修为救了他,错过了相见的机会。
他是一只孤零零的野鬼,凭着那一点不甘心的执念留在人间,从懵懂幼子到明确心意,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在冰天雪地中自戕,连接住他的尸体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他含恨而终。
幸好,柳景疏飞升了,他却也永远见不到了,昏昏沉沉地在世间游荡百年,最后莫名其妙地托生到一个魔族腹中,结下这一段孽缘。
谷问柳弯下脊背与林皓玄额头相抵,泣不成声道:“我以为……我什么都没了……”
泪眼朦胧里,谷问柳看见了数百年前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的柏玹,他那时年岁尚小,露出缺了一颗乳牙的笑容,说话还漏风:“景疏哥哥,别哭了,我不疼的。”
医官侍女急匆匆闹哄哄地在殿内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后满满跪倒一地,华丽的皇宫如同一只食人的庞然怪物,扭曲着每一张吞进它肚子里的面孔。
年少的三皇子柳景疏满目空寂,几乎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怀中小小的柔软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隆冬新雪纷纷扬扬,宫灯照彻长夜,有家不能回的小质子最终在异国他乡没了呼吸,死后依旧不得安宁。
谷问柳泪如雨下。
时隔数百年,他依旧救不了怀中之人,依旧要双手沾血去达成所谓的自由。
他终于明白当日酒后那一场前世旧梦从何而来。
那不是梦,那是属于柏玹的记忆,是孤魂野鬼转世亦难磨灭的记忆。
凡夫俗子尚可祈求来世,魔族孽种却再无相见之日了。
林皓玄口鼻中溢出鲜血,虚弱道:“师尊……我真的很……开心……”
很开心还能见到你,很开心能做你的弟子,很开心你也喜欢我,更开心的是,我没有成为你的阻碍,你可以渡过情劫,终有一日会重新飞升,成为真正的神仙,得到自由。
天雷最后一次朝魔尊陵游劈下,天际飞来一道金光笼罩在他身上,将他和幽荧剑一起封印在一个非金非玉的匣子中。
匣上浮光流转,咒文遍布,金光中隐隐现出人影,一股无比强大的威压出现在众修士识海中,逼得他们不敢抬头直视。
金光中却传来一道与气氛不符的青年声音。
这声音的主人讶异道:“悬珠,你还真把这魔种给教好了?”
谷问柳依旧与林皓玄额头相抵,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那些喜悦的、生气的、哀伤的思绪都随着停滞的呼吸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无情的空壳。
许久之后,他终于在一片寂静中回答道:“他本来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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