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栈里,小二热情道:“官,打尖还是住店?”

    谷问柳道:“要一间房,……再拿壶酒来,要烈的。”

    “好嘞,您稍等,”小二在账册上添了几笔,取出一把黄铜钥匙递过去,“来,钥匙拿好,二楼右侧往里走第三间。”

    “等等,”林皓玄突然从谷问柳背后冒出来,嘴里跟小二说话,双眼却一直看着身边人,“给我也来间房,就要这位公子隔壁的,价钱好说。”

    小二不知道这两位是什么关系,不敢擅作主张,也跟着看向谷问柳,等他表态。

    他没有回头看林皓玄,自顾自接过钥匙,只是吩咐道:“随意吧,酒送到我房里来。”

    幻境中的惨象历历在目,高台长阶之上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天机宗上下几百条人命,就那样沦为了幽荧剑下的亡魂。还有膳堂的、扫山梯的,都是善良老实的苦命人,受了天机宗的照拂,感恩戴德满心崇敬,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死在“林仙君”手里。

    谷问柳暗自忖度,若是不能阻止这蠢货,噩梦成真不过是早晚的事,幽荧剑绝对不是个好对付的东西,真正的人间炼狱近在眼前。不仅为了天机宗,更是为了整个人间,替林皓玄驱除魔气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败,拼尽全力也得诛杀幽荧魔君。

    “官,您的酒来了。”林皓玄竟还有心思扮店小二,煞有介事地在外面敲门,他大概以为只要在师尊面前卖个乖就能让师尊消气。

    谷问柳想着又自嘲地摇摇头,门外的魔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实在不想看见那张脸,就道:“门没锁,自己进来。”说罢,开始闭目调息。

    自从醒过来,谷问柳就隐约觉得神魂有损,按理说幻境中一切都是假的,不该如此,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脱离控制,默念清心诀也没用,八成还是当初的重伤留下了隐患。

    幸好,问题不大,慢慢调养总归能好。

    一炷香后,调息完毕。

    林皓玄已经出去了,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壶酒,旁边已经斟好一杯,七分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常言道茶七饭八酒十分,这是在劝他浅尝即可,少饮为妙。

    谷问柳缓缓执起酒杯,思索片刻,一饮而尽。

    寒潭香的味道,入口清凉,后劲毒辣。

    不愧是烈酒,灼得人喉口生疼,眼眶发热,痛快也是真痛快,他心里拧着的结仿佛松了些许。

    还来得及,他从前世的倒霉孤儿混到现在也成了正道仙师,人定胜天,没道理林皓玄这样的天纵奇才会落到万劫不复之地,一定可以解决的。

    他就这样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倒酒,几杯下肚,脸颊越发滚烫,眼前也有些许模糊。

    忽地,房顶传来敲击瓦片的声音:“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仙君,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趣?”

    谷问柳仰头盯了房梁片刻,拎着酒壶从窗口翻上屋顶。

    一轮玉盘高悬夜空,万道清辉直洒大地,天上碎星点缀,人间灯火万家,如此美景,使人顿生胸怀开阔之意。

    林皓玄头枕双臂,翘着腿躺在瓦片上,唇角带笑,一派悠闲,漫天星河尽收眼底,熠熠生辉,饶是谷问柳也不禁在心里赞叹,当真是风流少年气,绝世美人脸。

    他在离那人一臂远处坐下,拎起酒壶直接灌了一口,边喝边看月亮。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拈着只酒杯:“师尊,赏我口酒喝呗。”

    谷问柳笑了笑,抬手斟了满杯,溅出的酒液如同水晶珠般晶莹剔透,跌碎在屋檐。

    “多谢师尊。”比起昔日清亮的少年嗓音,如今的林皓玄说话声音多了几分低沉。

    谷问柳心头一动,忍不住道:“今日……”

    话一出口却卡了壳,从何说起呢?还是不说了,既然还未发生,何必平白无故让对方背上罪名。

    “今日那人的确是死在自己手里,”林皓玄以为他还在纠结这件事,“这二人是走江湖耍杂技的,表演的是吞剑,石怪的幻境可以让人看到心里最恐惧的事,他昨日去过屠宅,吞剑时心神不定划破了自己的内脏,因此才在饮酒后受刺激吐血而亡。”

    谷问柳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你如何得知他们的行当?”

    “我幼时无父无母,在世间漂泊许久,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身上衣物绣有所属戏团的标识,石怪说其中一人嘴角有伤,据此可以推断表演的应当是吞剑。”

    “想不到你还懂这些。”

    “弟子懂的可不止这些,师尊不知道的还有许多。”

    谷问柳又给他杯里续酒:“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今日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我?”林皓玄顿了顿,道,“弟子什么都没看见,天下人人谈魔色变,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饮尽杯中酒,“倒是师尊,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怎地哭成那个样子?”

    谷问柳脸色微变,盯着他默不作声,两颊浮着一层醉酒的薄粉,凤眸不似往日明亮锋利,眼神朦胧,雾蒙蒙地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这实在算得上一种诱惑,林皓玄呼吸微窒,沉默一瞬,又道:“师尊若是不想说就算了,别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和气?他们哪里来的和气?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和气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雾,一阵风就可以吹散,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幽潭来。

    谷问柳垂眸,慢吞吞地喝了口酒:“我看到……你杀了很多人,血流成河。”

    “哦?”林皓玄笑了,“原来师尊怕的是这个。”

    “你会吗?”

    “什么?”

    “……屠杀无辜之人。”

    “那要看师尊眼中的无辜之人是谁了,”林皓玄浑不在意,“不过说实话,我对别人的命没兴趣。”

    他用一只手支着下颌,眼神专注:“只要师尊在我身边就好,旁人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

    那双异瞳目光深邃,仿佛可以把人吸进去,就此溺入不见天光的深渊中再也无法逃脱。

    谷问柳不想和他对视,移开目光:“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林皓玄虽不能说是一身正气,却也是嫉恶如仇的,曾经还因为对凡人动手被谷问柳狠罚了一顿鞭子,又带着伤跪了一夜仍不悔改,只因那个凡人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唾弃。

    难道区区血脉就真的能控制一个人的所思所想?

    林皓玄道:“魔族天性如此,师尊心里清楚。”

    “你从前……很好。”谷问柳喉结一滚,咽下壶中最后一滴酒。

    “是吗?那为何师尊从前待弟子那般冷淡?”林皓玄躺回屋顶,老神在在道,“我如今也许不那么让你顺眼,却比从前快活了许多,万事皆可随心而为,不必再担忧惹你厌烦。”

    谷问柳没有说话,他或许已经醉了,或许还清醒着。月亮在眼里变成了重重虚影,他忽而觉得很荒唐,无论是眼中的景色还是旁边的人,都让他觉得无比荒唐。

    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林皓玄,他确实疏于管教,但实在也无从管教,这个徒弟太过完美,雾隐峰的内外事务由他一并包揽,与此同时还保持着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谷问柳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做与不做毫无区别。

    他一直尽力避开旁人,有个这样的徒弟再合适不过,意外收墨白、方慕源为徒之后,他更是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关注大多放在了他们身上。

    谷问柳担心过墨白的身体,担心过方慕源的修为,唯独对林皓玄放心,谁知道,到了最后问题反而出在自己最不操心的人身上,或许当年再对他多些关注就能早日发现端倪,可如今悔之晚矣。

    覆水难收,修真界对正道叛徒向来都是人人得而诛之,也无人试过让魔修重回正道,他不知自己究竟该怎样挽救这个孩子,却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谷问柳扔下空酒壶,道:“手。”

    林皓玄挑眉,依言将右手伸过去,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握力之紧竟让他觉得隐隐作痛。

    “你灵脉有损。”霜雪般的声音带着醉意。

    “魔气与灵气同处一体,此消彼长,什么样都是正常的。”

    “值得吗?”

    “本座行事,只要喜欢,便是值得。”林皓玄反手勾住腕上那只手,轻轻摩挲两下,“师尊,你醉了。”

    果然是醉了,平日不喜与旁人触碰的人此刻竟也由他抓着,缓缓道:“你的捆仙索呢?”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谷问柳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捆仙索。”

    林皓玄哑然失笑,单手在储物囊里翻了一遍,好容易从角落里拽出一条捆仙索递过去,他倒要看看这个醉鬼想干什么。

    手腕一紧,谷问柳居然将两人的手绑到了一起,醉醺醺道:“你不要乱跑,……不要杀人。”

    他大约是神智不太清醒,没有用灵力,只将捆仙索当作普通绳索在两人手腕上饶了几匝,又大大小小地打了几个结。

    “如果我偏要呢?”林皓玄看着两只手腕上那一串毫无美感的结,目光玩味。

    谷问柳羽睫半垂,在眼睑投下一片暗影,平静道:“……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似乎终于酒意上头感到困倦,蹙着眉头缓慢地眨眨眼睛,轻轻往旁边一靠,睡着了。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作响,青丝白发随风而动,渐渐纠缠不休。远处夜市已到尾声,人们陆陆续续散了,灯火渐次熄灭,整条长街重归安宁,热闹终究是一时的,只剩一轮万古长寂的明月执拗地照着大地,照着屋顶的人影。

    “那弟子就等着,”林皓玄舔舔齿尖,指间缠绕着一缕白发,“师尊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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