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问柳右腕被生生折断,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着,痛得身上起了一层细汗,脸上却无半分痛色,过度的折磨反倒令他神情麻木了。
他静下心神,左手掐诀控制龙羽在殿内飞了一圈,将捆仙索一一割断,脸色愈发灰败,又开始吐血。
仙器有灵,可以神魂驭之,谷问柳修为有限,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师尊,我们可以开始了。”噩梦般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幽荧魔君去而复返,只离开了半盏茶功夫。
众人都默契地装作还被绑着,打算找机会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将谷问柳救出来。
林皓玄不知从哪里寻了两件喜服,步履匆匆地跨过破烂的殿门,却见谷问柳不住吐血,急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查看。
他伸手触碰谷问柳满脸的血污,又去号他脉相,急切道:“我收了力的,师尊……师尊你怎么样?”
白发仙君薄唇微闭,侧头将脸贴在他掌心,皮肤冰凉柔软,眉眼低垂,疲惫而温软,是从未有过的柔顺姿态。
林皓玄只觉得后脑好似被人打了一闷棍般嗡嗡作响,神情僵硬地将手指贴在对方颈侧,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人的生机在不断流失,脉搏渐跳渐缓,却看不出原因,也无法阻止。
“你……”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不由得出言威胁,“你休想骗本座……你答应了我要成亲的。”
谷问柳咳嗽两声,唇畔又溢出血液,雪白的内衫被浸染得惨不忍睹。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也平静得可怕:“皓玄,你先放开为师。”
这情形着实骇人,他吐出的每个字都伴随着血沫,连一口洁白的贝齿都染上了血色,这么瘦的人,却好像有流不完的血。
“哦,好……好。”林皓玄慌乱地点头,解开捆仙索的双手微微发抖。
鲜红的绳索落地,谷问柳直起腰将脸埋在他怀中,抬手搂住他,右腕软软垂着,只靠胳膊勉强发力。
林皓玄一时犹疑,一时僵硬,双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紧紧搂回去。
“……师尊,你……”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谷问柳没有做声,只是在双臂上又加了两分力道,死死圈着对方。
见此良机,众人立即悄无声息地扯开身上的绳索,朝林皓玄后方飞速聚过去。
比他们速度更快的是龙羽。
“噗——”
利刃穿透了两具交叠相拥的身体!
“……师尊?”林皓玄闷哼,不可置信地瞧着怀中人背部穿出的染血银锋,霎时头脑一片空白,万念俱灰。
拥抱本是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个人却谁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谷问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浓重的红在他胸前晕开,身上的披风也一并洇染出湿痕。
他眨去眼中泪花,茫然地看着殿内众人,心口剧痛。
“问柳!”
“小五!”
“五师弟!!”
数声惊呼一并响起,那是平日里对他照顾有加的师父和各位师兄师姐。
“师尊!”
方慕源又哭了,他这个小徒弟从小就爱哭,喜欢缠着他要听故事。
现在他们没了家,谷问柳觉得自己罪无可赦。是他没有听从师父劝告选了无情道,是他收了林皓玄又对他缺乏关照,是他发现徒弟修魔还觉得可以挽回。
他总是这么固执又这么倒霉,总是差那么一点儿。可世事如何两全?难道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他就应该杀了林皓玄吗?
谷问柳下不了手。
身负魔族血统本非其所愿,被魔剑控制亦非其所想,那年魔物攻入天机山,林皓玄还曾发下守卫苍生的宏愿。
赤子之心也曾不染尘埃,教他如何能忘?
谷问柳哑声道:“都别过来!”
幽荧落地,嗡鸣不断,林皓玄伏在他肩头,呼吸杂乱,隐隐带着哭意,似乎终于清醒了。
眉心魔纹消退,异色双眸如同两汪星湖,滴落的眼泪滑入谷问柳的衣领,温热渐凉,他低哑道:“师尊,……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如何,林皓玄却终究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愧疚,哽咽,可惜回头已无路。
龙羽将魔气尽数化解,刀身崩开蛛网似的密纹,丹府内的金丹随之消散,谷问柳感受着神魂的寸寸碎裂,五感逐渐模糊,他的时间不多了。
“是我没有教好你。”
唯余一声叹息,如果当初他没有招惹这段孽缘,或者对林皓玄更用心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世间灵药何其多,独独不卖后悔药。
谷问柳从未如此虚弱过,他像一枚精致的叶脉书签,徒有其形,触之即碎,再无余力抱着对方,两只手悄然垂落。
“这是你第一次抱我,”林皓玄的声音很轻,像是痛极,又像是怕吵醒他,“多谢师尊。”
谷问柳想起当年初见时他曾经说过同样的话,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双清澈明亮的鸳鸯眼,忐忑不安的眼神惹人垂怜,拜师茶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唇齿间。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昔日的明朗少年如何就变成了如今身负累累血债的杀人恶魔?他们究竟为何非得走到同归于尽这一步?
谷问柳太累了,无力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
时间好像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看不清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这噬人的寂静中,他靠着他的徒弟、他的仇人,阖上了眼。
倘若要下十八层地狱过刀山火海,那就一起去吧。
……
额头微凉,脸上也隐隐有丝丝凉意划过,谷问柳昏昏沉沉地想,原来地狱也会下雨吗?
“师尊……”是林皓玄的声音,这孩子果然也死了,还是被他亲手所杀,谷问柳心里五味杂陈,可逝去的永远不能弥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眼眶酸胀,地狱里的雨也大了起来。
“师尊。”
“……醒醒。”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划过,谷问柳费力地睁开眼,阴沉的天幕映入眼帘,长庚星明,快入夜了。
“师尊感觉如何?”低沉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心里一跳,他下意识伸出手狠狠推开身边人,林皓玄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发愣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谷问柳环顾四周,发现他还在屠宅里,周围仍旧是白天那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只是再无阴森的感觉,唯余荒凉。
……幻境,从进门起他就在幻境里了,一切都是假的。
谷问柳头疼不已,道:“怎么回事?”
“你哭了?”林皓玄没有回答,反而像发现什么稀奇东西一样,又凑近来看。
谁哭了?他皱眉躲开凑过来的人,伸手在脸上一摸,沾了一手冰凉湿意。
……他怎么会哭?谷问柳隐约想起梦中经历,心头略微酸楚,但那些情绪就像隔着厚重的雾霾,能感知到,却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当着徒弟的面流眼泪,他顿觉威严扫地,干咳一声,从地上站起身,掸去衣裳上的尘土。
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方才靠在一块形状奇特的大石头上,那石头触之温凉,看起来像个软枕,通身未雕花纹,材质的确是石头没错。
没人靠着,那石头“哎哟”一声,缩小变了个石猫形状,精致小巧栩栩如生,如同真正的猫一般舔舐自己的爪子,然后又“呸”地吐出舔进嘴里的泥。
谷问柳:……
“你自己说吧。”林皓玄朝那石猫道。
石猫在他手里吃了苦头,吓得直缩脖子:“仙君恕罪,小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
林皓玄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整理护腕,状似和善地提醒它:“大声点。”
石猫“哇”地哭了,抽噎着交代了事情真相。
原来这里的主人姓屠,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受天资所限修为低微,几十年前寿元已尽仙逝了,留下这处宅院。石猫本是这院中一块供他打坐用的顽石,受灵气开化修成了石怪,因为舍不得离开,就专门在宅院里布下幻境用来吓唬闯入者,天长日久,这里就成了无人敢入的“鬼宅”。
“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啊!我只是吓吓他们而已……”石头是没有眼泪的,它全程都在真情实感地干嚎。
堂堂金丹仙修竟然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小怪拖入幻境,谷问柳第一次感受到了重伤的后遗症。
他皱眉道:“昨日是否有两人来过此处?”
“是,那两个人念叨着要找宝贝。”石怪十分生气,“我呸!我就是这里最大的宝贝,他们居然想偷我!”
“……其中一人今日午时吐血而亡,也和你没关系?”
“没有没有!我只想吓退他们,从不伤人性命!”
林皓玄突然道:“你可知他们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石怪想了想,“但他们身上带着剑,……哦,对了,其中一人嘴角有伤。”
“你可以滚了。”
石怪一听这话,急忙缩成一团滚走了。谷问柳还没问完,转头怒视放走嫌犯的人。
“别生气呀,师尊。”林皓玄笑道,“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说凶手是谁?”
“是他自己。”
骤然大悲大喜,谷问柳心情非常差:“有话直说,打什么哑谜?”
“说是肯定会说的,不过……”林皓玄好奇道,“师尊在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弟子还从未见你哭过呢。”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谷问柳看见他就想起幻境里天机宗的惨状,虽然明知不是他所为,依旧难免心有芥蒂,偏偏对方还不识趣,总往人眼前凑。
“不说算了。”他直接御剑飞到半空中,反正不是邪物害人,那就和修士无关了。
这剑只是把普通灵剑,名唤拂溪,是谷问柳平日用来赶路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御剑也没那么引人注目,他一直飞到城东才停下。
今日恰逢夜市,街头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令人目不暇接,整条街灯火通明,完全没有属于夜晚的倦意,划拳喝酒的男子、嬉戏打闹的孩童,还有谈笑风生的女子随处可见,街边小摊更是卖什么的都有。
这里虽然吵闹却充满烟火气息,谷问柳走在人群里,总算感觉从尸山血海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生得容貌俊俏又满头白发,十分惹眼,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暖色烛火的照映下,他身上的疏离冷淡消弭于无形,引得过路人频频回头。
有个胆子大的妙龄女子竟直接将绣帕抛到了他怀里,笑着轻轻推了同伴一把,随后美目顾盼流转含羞带怯,期待他的回应。
谷问柳一时无语,又不能将人家的心意随手扔到地上,在路旁找了棵树,将绣帕叠好放在枝头。
女子失望地取回自己的帕子,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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