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夜幕笼罩在咸阳都城上空,万家灯火葳蕤,却静谧无声。

    从山上的仙观离开后,白风便在山下的池子等了许久。她百无聊赖地往复走着,时不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却迟迟不见嬴扶苏来,便又在兰池旁找了块形状平坦的石头坐着。直到背后传来阵阵暖气,她才发现兰池里的水竟是温热的,还在凛冬的呼呼寒风中冒着暖气。

    整个离宫的核心在于兰池水上的蓬莱仙观,而在这兰池周围则是大大小小的十数座陪殿,她斜枕在石头上,众星拱月般的宫殿布局尽入眼帘。早前她曾听人说过,皇帝的兰池宫中,一池秀水四季水流不息,冬暖夏凉,其上仙雾浩渺,周围宫殿辉煌,彷佛真如天上神仙居所一般,当时她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谣言丝毫没有夸张。

    “咚!——咚!咚!入定!”高高的宫墙外传来更卒的打更声。

    白风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着的石头玩物,端详了许久,最后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阿风为何叹息?”

    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头望去,才发现嬴扶苏不知道在何时竟已走至她身旁不到十步的距离。

    “殿下怎么就出来了?”她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般地坐了起来,见对方脸上噙着风轻云淡的笑意,又问道:“陛下没有骂你吧?”

    “阿风原来是为此事担忧么?”嬴扶苏浅浅笑了。

    “成蟜和芈启的阴谋,陛下知道了吗?”白风又问。

    虽然不知道芙蓉楼那边情况如何,但兰池宫外有那么多精兵护卫,如若皇帝今夜一直呆在兰池宫里的话,芈启便没有机会下手了吧。

    “嗯。”嬴扶苏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已经将此事禀告给父皇了。父皇命我今夜宿于此地,他也会宿于兰池宫,不会再像往年星夜赶回咸阳皇城。而今晚有许宥与禁军负责宿卫离宫,芈启若想攻下此处,断无可能。父皇一会儿便会召蒙上卿与李信将军来此护驾,等到明日再摆驾回章台宫。”

    说起来,迟迟没有他消息的蒙毅此刻应该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一切。

    “这样的话,只要挺过今晚就行了。”白风蛾眉低垂,幽幽叹道,“也不知道子婴那边怎么样了?”

    “虎毒不食子,成蟜再怎么狠毒,也不至于要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嬴扶苏一边说着,一边撩开袍子在她身旁坐下。

    白风见他面有担忧之色,便知道他是在担心其他三人。

    就在这个时候,高墙外传来铿锵整齐的阵阵马蹄声,很快,便见蒙毅、李信二人领着满脸血污的子婴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殿下!”蒙毅一个箭步就冲到嬴扶苏面前,扶着他的双臂四处打量了许久,半晌才欣慰道:“臣与殿下在城中分别后不久,就听闻殿下在芙蓉楼中遇险一事,便立马带了兵前去救驾。后来方才得知,殿下来了兰池宫面见陛下,臣就又立刻带兵赶来了此处,护卫殿下与陛下的安全。殿下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事发突然,尚未来得及派人向上卿说明情况,让上卿担忧,是扶苏之过。”

    蒙毅摇了摇头,“殿下说的是哪里的话,臣的任务是保护殿下,殿下安然无恙,便好。”

    嬴扶苏见一旁的李信神情肃穆,便问道:“李将军可是有重要事情要向陛下禀报?”

    黑夜中,亦不难看出李信的脸色之惨白,只听见他抱拳答道:“殿下明鉴,芙蓉楼一战,我军虽生擒反贼十余名,但还是让贼首挟五公子逃走了。臣听闻陛下召见,特来此向陛下请罪。”

    虽然不知道成蟜究竟是怎样在重重包围中得以脱身的,但嬴扶苏还是忍不住微愣片刻,既然荣禄落入成蟜之手,皇帝必然会勃然大怒,这一来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半晌,才缓缓答道:“将军不必自责。父皇就在仙观中,将军可去求见。”

    说罢,嬴扶苏又注意到一旁的子婴面容似有悲戚之色,彷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般,便将芙蓉楼的情况猜出了个大概。

    “多谢长公子殿下。”李信抱拳道。

    “殿下,臣也该向陛下去复命了。”蒙毅躬身道。

    “待蒙毅与李信二人绕过兰池往山上仙观走去后,他转过头看向了一旁的子婴。然而,还不急他发问,子婴便已颤着嗓音开口了:“族兄,阿姐。那两位侠士都被反贼杀害了,那位姑姑为了保护我,也受了重伤,被那个叫黥布的杀害了。子婴未能保护好殿下,还差点让殿下陷入危险之中,此一罪也。成蟜滥杀无辜,子婴身为罪人之子,难辞其咎,此二罪也。子婴这就去向陛下去请罪。”

    话刚说完,子婴便呜呜大哭了起来,才过一会儿便已经泣不成声,委屈与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此事罪不在你,陛下一定会明察的。”白风满脸怜惜地望向了眼前的子婴,忙安慰道。

    摊上了成蟜这么个无情的爹,真是够倒霉了。虽然她早已料到成蟜会大开杀戒,却没想到他会如此丧心病狂,不仅对共事多年的两位长老毫不留情,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一旁的嬴扶苏黯然垂眸,良久未言。

    “殿下,那位姑姑临死之前,有话让我转告给您。”子婴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挽着袖子擦拭着眼角似断了线的泪水,“那姑姑说,她虽然在那个人和您之间摇摆不定,但她的心,始终是忠于您的。辜负您的信任,她很愧疚,希望您能原谅她。”

    嬴扶苏眼角低垂,像是染了一层霜般黯淡无光,依然沉默。借着月光,白风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方知他正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白风于是朝子婴点了点头道:“殿下知道了。”

    “谢谢阿姐,子婴有罪,先去仙观外面跪着去了。”子婴正了正色,随即委屈巴巴地准备转身离去。

    “哎”白风拧着眉头,长叹了口气。明明皇帝本人微服在此,可却不见他的父亲,要是她父亲在的话,这些话事情应该都能迎刃而解了吧。

    想到这里,她偏过头看向了一旁的嬴扶苏,知道他还没有从无面姑的死里走出来,便安慰道:“殿下不必自责,那成蟜为人心狠手辣,若是你当时留下了,也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危机,不管怎样,只有殿下保护好自己,那位姑姑与两位长老才算是死得其所了。”

    “我并非是为此难过。我在想,这些年来,不仅是暗影势力膨胀,更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反秦势力在全国各地明里暗里地活动着。如附骨之蛆般,深入骨髓。这说明,帝国的监察制度出了问题,不对,是整个帝国的制度,都出了问题。”嬴扶苏沉声道,“天下已不再是父皇灭六国前的那个天下,但是”

    话未说完,他便别过头看向了远处的星空,不愿再言。毕竟,他不想损害自己父亲的权威,他也不愿行任何僭越之事。

    看破问题的根源所在,却又完全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的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存在。

    白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请殿下相信自己!”

    闻言,嬴扶苏定定地望着她,缓缓问道:“阿风相信我吗?”

    “当然。”白风点头。

    “如果我要改变这天下呢?”嬴扶苏又问。

    “殿下会做到。”白风依旧面不改色。

    该如何努力,才能不负眼前良人所托?嬴扶苏浅浅笑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风看出了他的窘迫之色,连忙转移话题问道:“说起来,楚夫人的事情,陛下决定如何处理?”

    被突然问起此事时,嬴扶苏先是微微怔住,旋又柔声道:“陛下已经答应我,过几日便会让母亲入土为安。”

    “殿下对陛下的这种离奇做法,是何想法?”

    她转头凝眸望着他,他却闪躲着望向星空。

    “如果母亲当年与父皇是真心相爱,那么,就算是死后,他们也一定很舍不得离开彼此吧。父皇这么做的原因,我能理解,父皇想要找到起死回生之术,让母亲活过来。但是,父皇所行,绝非帝王所能为信任方士,大兴土木,耗费巨资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只会劳民伤财,有损父皇圣明。”

    白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所以殿下,不惜克制自己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也要成全陛下的贤名吗?”

    是啊,他怎么会不期盼着自己的母亲活过来啊?哪怕明知是虚妄,明知是幻想,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可是,他必须在生者和逝者之间做出选择。想到这里,嬴扶苏百感交集地垂下了双眸。

    黑夜中,一阵沉默。

    不知为何,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无奈,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向来矜持自重,被教导皇子必须保持端庄威仪的大秦长公子终于还是失态地哭了。

    半晌,白风彷佛听见了一旁传来零零星星的低吟声。抬头看去,却见身旁人早已满眼泪珠,彷佛无助的麋鹿般不住地抽动着双肩。

    “殿下?”

    “嗯。”

    她试探着向他挪近了一些,随即任他一头埋进了自己的怀中。在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与断断续续的抽搐后,她迟疑了片刻,但还是伸手将他揽住。

    当年秦昭襄王无故诛杀祖父白起,一心夺取天下,可有想过多年后,他的子孙会因这天下而陷入无助之地。

    这天下之事,人力终有所不及之处。

    想到这,她苦涩地笑了,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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