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出此言?”身着玄衣头戴凤钗的女子无辜地望着不远的帝王,眨了眨水汪汪的泪眼,“难道我不是陛下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荷儿吗?”

    如黄莺般的嗓音在宁静的宫观中激起一阵漪澜,散发着让人酥软的魔力,摄人心魂。

    自成年后,嬴政出宫从来都是剑不离身,此刻也不例外。他扬起左手,紧握着腰间悬挂着的太阿长剑,警觉地低头看了眼棺中的女子,又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女子。

    楚夫人芈荷,死于二十一年前的嫪毐宫变中,死时不过年方二十,而那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眼前,两人一模一样,丝毫找不出破绽。

    见不远处的帝王依然不为所动,女子语气幽怨地嗔怪道:“陛下宁愿守着那个尸身,也不愿意看看在您面前栩栩如生的荷儿吗?”

    闻言,嬴政不动声色地忖度了片刻,旋又试探着向她走近了几步,“这世上没有任何妖物可以蒙骗过朕的双眼,嗬,你说你是她,有何证据?”

    眼前的女子一如二十一年那样,貌若天仙,并无任何年老色衰的痕迹,他嘴角微扬,冷冷地笑了,就算是芈荷在世,也不可能还是是当年的模样。

    然而,即便明知是虚无飘渺的梦境与陷阱,他也愿意冒着危险在这一刻,再沉沦一回。

    自称是芈荷的女子亦轻唤了一声,“王上。”

    一声王上,一如当年。

    曾经与芈荷情深意浓那段往事快速涌上心头,打乱了帝王深藏不露的思绪。

    嬴政微怔了片刻,但很快又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扰乱帝王的思绪。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认为。

    英姿勃发的中年帝王渐渐卸下防备,款步向对方走去。

    女子微微笑了,“陛下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吗?”

    此次任务极为简单——让嬴政在回宫的途中失去武力,毕竟这位能亲自斩杀天下第一刺客的皇帝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说话间,她假装娇羞掩面,漫不经心地将右手伸进左手衣袖中,去取袖中那抹了悲酥散的手绢。

    凡中悲酥散者,无论何等高手,一天之内,必然功力全废

    “那你为何会在此处?”此刻,嬴政距离对面的女子仅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像着了魔一样,自愿钻入圈套之中。

    女子不经意地瞥了眼皇帝腰间悬挂着的长剑,毫无疑问,这把剑便是当年其斩杀荆轲的那把长剑。

    当年,嬴政因仓促间拔不出这剑,只能被荆轲追得绕柱走。直到诸位大臣提醒“王负剑”,嬴政才拉开了和荆轲的距离并拔出了剑,将荆轲击杀。

    眼见着皇帝离她越来越近,她微不可闻地笑了笑,只要皇帝走至她三步距离内,这长剑就没有能在仓促间拔出的空间了。

    八步、七步、六步、五步、四步

    “你可知道,在朕面前装神弄鬼会有什么下场?”

    皇帝的话音尚未落下,只听得哐哧一声,利刃在眨眼间便出了鞘,寒铁锋芒毕露,猝不及防地砍向女子的手臂。

    女子惊惧万状,侧身一躲,却堪堪与剑刃插肩而过,与此同时,刃芒刺破玄衣与皮肤,在其白皙的手臂上划出数寸长的伤口,鲜血像失控的蚯蚓般倾泻而出。

    “掌教说的果然没错,陛下还真是冷血无情啊,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可以毫无不犹豫地杀掉!看来是我狂妄了,竟会自大地以为,你这种人,会和你那个单纯的长子一样多情。”

    望着倚柱而笑的女子,嬴政微微皱了皱眉头,冷冷道:“既然如此,指使你来此的那个人,应该也告诉过你,朕当年做过什么。若非你顶了一张她的脸,朕刚刚就会一剑斩了你!你没有资格顶着她的样貌死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自诩功业超过三皇五帝的嬴政竟然也这般道貌岸然!”女子紧紧捂住左手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涓涓流淌过五指,悲凉地大笑着,“你当年既然可以将芈荷与尚未出生的长公子留在咸阳,作为引诱嫪毐发兵攻击的诱饵,以解蕲年宫之围,又何必假惺惺地装出在乎那可怜女人的模样。”

    嬴政将长剑归入剑鞘,危险地眯着双眸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浑身散发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威怒。据他所知,暗影中有一个名叫天相的年轻男子,擅长伪装变脸之术,不仅可以将普通人改造成旁人模样,由他自己假扮的形象更是天衣无缝,与本人不相上下。

    可他未曾意料到的是,天相竟然还可以变换成女子模样而不露出破绽。想到这,他眉头一拧,怪不得此人当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将秦军捕获到的芈启与成蟜调了包。

    皇帝微不可闻地扬了扬嘴角,芈启和成蟜算什么?此刻他唯一感兴趣的,便是深藏在他背后的那位真正的指使者,“朕只问你一句,当年使用偷天换月之计,将芈启与成蟜救走的人,可是你?”

    见状,天相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瞬间理解了嬴政迟迟不动手杀自己的原因,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嬴政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句,“来人!”

    仙观的门随即被推开,四名武士应声走了进来,“陛下!”

    “将此人带回宫中,朕明日要亲自审讯。”嬴政负手背对着门口的四名武士,头也未回。

    天相的目光越过观内的皇帝,直直地望向立于门外的那一对身影,准确的说,是那对身影中黯然神伤的蓝袍青年。

    “喏。”四名武士上前就要擒住天相。

    这时,嬴政似乎也察觉到些微异样,缓缓地回过了头,却见自己的长子扶苏和白风二人正站在仙观门口。

    上一刻还杀伐果断的皇帝像被人抓住把柄一般,脸上现出了隐隐愧色,是他向四名武士下令无召不得擅自入内,可他没想到,自己的长子会突然跑来此处。

    “扶苏,你是何时来到此处的?”

    话音未落,只见一旁的四名武士面面相觑,而这一举动确证了皇帝的猜想。

    毫无疑问,他的长子全都听见了。

    “儿臣,并非无意并非有意窥探天子言行。请陛下治罪。”

    嬴扶苏一脸困窘地向皇帝躬身作了个揖,但他的目光全都落在了皇帝身旁的寒冰棺内。

    见状,一旁的白风也忙行礼道:“陛下明鉴。”

    当四名武士押送着扮作芈荷的天相从自己的长子身边经过时,皇帝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充满期冀的光芒,随即又迅速转换成充满悲戚与失落的绝望。

    嬴扶苏抬眸望向寒冰棺中的尸身,随即屈膝跪地,在青砖上磕了一个沉闷的响头,“故人已经凋零,陛下又何故执念至此?这些年来,母亲在天上,恐怕也只盼望着能够入土为安,请陛下成全。”

    谁又能想到,这些年来,他所祭拜的陵墓不过是一座空壳呢。

    话音落下,一旁的白风也连忙伏首跪地,表示赞同长公子的请求。

    嬴政感到有些愕然。

    他虽然从未想过将此事告诉自己的长子,但是也没想到他会在得知此事时如此平静,甚至连走近看一眼自己母亲遗容的打算都没有,而是立刻就请命让自己为其下葬。

    观中的帝王负手走至门槛前,低头凝眸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

    嬴政将目光头像了一旁的白风,示意道:“你且先行离去,在山下的院子里等他。”

    “是。”

    白风看了一眼身旁的嬴扶苏,知道这是皇帝家事,自己不宜掺和,只好躬身退去。

    凉风习习,蝉鸣啾啾。仙观内外,一道门槛,隔着天家的一对父子。冬夜里的寒意拂过,给二人带来刺骨的冷。

    嬴政缓缓开口道:“扶苏,你怨恨朕吗?”

    嬴扶苏听出了皇帝话语中的两层含义,喑哑地答道:“儿臣不敢怨恨陛下。”

    人们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更古不变的道理。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妻子又算什么?他父亲的所做的,不过是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君王都会做的。就算心中震怒、委屈、悲痛,可他身为臣子,又岂敢对君父生出怨气?

    另一方面,虽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可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脑海中连一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这是他一生的遗憾。若不是皇帝将其置放在此处,他可能一生都不会见到自己母亲如此优雅安详的模样,虽然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想到这里,嬴扶苏摇了摇头,旋又苦涩地笑了,问道:“父皇,真的爱母亲吗?”

    嬴政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难住,微微一愣。

    什么是爱?他现在已经无法理解?身为天子,大秦的始皇帝,他不需要任何感情,也不需要爱。他只知道自己在乎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想要成就的霸业是什么,以及想要在身后留下的是什么。

    他选择回避这个问题,于是开口问道:“你知道朕为何要让徐福与方士们遍寻四海,寻找长生之术吗?”

    嬴政垂眸看向自己的长子,并看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不解眼神。

    没错,他的确怕死。可他更怕,霸业无人继承,大秦不能千秋万代,儿子不理解他。因此,他要活下去,拼命的活下去!直到他把一切宏图壮志都实现,把一切反秦隐患都消除掉,最后留给扶苏一个稳定的天下,一个人人臣服的大秦。

    但是,就算最后上天不愿意给他机会和时间去做这些事情,那也无妨。他想,就让他来做这个暴君,让扶苏去当那个仁君,去收服天下臣民的心。

    “朕本来想,等徐福找到长生之术或是起死回生术那天,能让你母亲回来。”一想到连儿子也认为自己是在贪图长生,嬴政意味不明地笑了,“可是你说的对,一切皆是虚妄。朕不应该对此缥缈之事抱有幻想。朕答应你,将你母亲下葬。”

    嬴扶苏愕然地抬眸望向了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开口道:“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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