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辞没搭理我,就那么死死缠着不松手。

    “嗯?”我顺顺他的发顶,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倒是大大方方地坦白了:“你关心他,不关心我!”

    我听完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很没道理,遂反驳道:“我哪里不关心你了?”

    京辞狠狠地掰着手指数起来:“你送他小鸟,没送过我小鸟。”

    “你给他的糕点有那么多,那么多!”

    “还有毕罗!”

    “还有!”

    我看着他,脑中飞快判断着这孩子到底是占有欲强还是自私自利。

    大魔头的占有欲我见识过,但京辞呢?

    他会把铜板递给乞丐,会把桃花酥送给郎中时向他道谢,吃东西前会让我一口,平日里我拿他的宝贝笔墨记账,他也毫无怨言……

    我走神了,直到小爪子在我脸上拍了拍,我才回过神来。

    他这个年纪正是“自我中心”意识强的时候,占有欲强些也正常,我还得再细心观察观察。

    “京辞看看这房子,”我抓住他的小手,“这是李琢延借给我们的庇护,没有这个房子,我们可能像那个老乞丐一样,风餐露宿,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保证。”

    “京辞今天得以坐在这里,也是李琢延冒了生命危险才促成的。”

    他的绿眸垂着,书房的光亮透过窗纸,给他的睫毛渡上一层光泽。

    “他帮了我们,京辞能还他什么呢?京辞是小男子汉,难道要白白受人恩惠?”

    京辞捏了捏我的手,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我亲亲他额头,“多关心他好不好?”

    京辞成功被我感化,终于松口:“我跟阿蘅一起去。”

    我抱起团子,又在他脸上亲了亲:“乖宝,真懂事。”

    李琢延看到小团子颤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热粥给他放到案前时,手里的笔停了下来。

    “小孩,你怎么还不睡?”

    小团子声调平平,听不出情绪:“阿蘅说,李叔叔血值不够,让我多关心。”

    我立马转身捂脸,这孩子也太诚实了吧,什么话都往外说?

    李琢延同团子说了两句什么,室内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白日李大人当值,我便和京辞在书房的画台上写字画画,与他不共用一个书案,此刻他哗啦啦翻看的,正是我俩的字画。

    我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踮脚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副小人像,是我画的舞女图。

    因为是西域舞蹈,衣服较中原的汉装稍微暴露了一点,但也没必要看得这么认真吧?

    我觉得那张纸都快被他盯出一个骷颅来。

    “你画的?”他捏着那张纸,转身问我。

    我脑袋尚且没转过弯来,木然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我时常听见你和京辞说楼兰话,西域多国共用同一语系,你可会于阗语?”他一脸正色,似乎兹事体大。

    我点头。

    “为什么会西域的语言,你去过塞外?”他表情复又渡上一层狐疑。

    “何止去过,我周游过二十国,直到安息国。”谈及这番经历,我自然是无限高傲。

    李琢延并不理会我的高傲,又问:“可曾去过大宛?”

    我意气风发:“阿赖山上捉过鸟,贵山城下抽过鳖,为爱跳过喀什噶尔河,等两个哥哥抚平我的伤,别问为什么两个——重伤。”

    这经典段子被我一改,登时熠熠生辉,可李大人却不买账,丝毫不搭理我的口嗨,继续问话:“见过大宛汗血吗?”

    我脚下一滑,一些羞耻的记忆突然钻进脑海,到底有多羞耻呢?

    答案就是:要多羞耻有多羞耻。

    现在想来还有些气息不顺:“见过。”

    “你怎么了?”李琢延放下画像,颇有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怎么脸红了?”

    我:“……”

    仔细回想,大宛汗血出现在长安已经是我十几岁的时候了,这时候中原边境见不到大宛马也实属正常,但李琢延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你不会想让我画马吧?”我朝他抬抬眉毛。

    李琢延朝我温柔一笑:“阿蘅……”

    呃!

    你不要过来啊!不要突然变脸啊!

    我简直语塞。

    京辞走到我身边,牵住我的手,摇了摇,“阿蘅,我好困。”

    我抱起团子,同李琢延说:“百合杏仁粥记得喝,马的事明天再说。”

    终于又躺回了舒适的被窝。

    团子机警地凑过来,趴在我耳边说:“不能帮他画。”

    我纳闷:“为什么?”

    团子说:“他找到马,西域就会灭国。”

    我周身一颤,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说出的话?

    京辞揪住我耳朵,继续和我悄悄话:“用大宛汗血提升中原马的血统,骑兵战斗力强了,必然要向西控制我们,汉人的商路已经刺透沙漠,何况铁骑?”

    我震惊许久,“大宛为什么要送马过来?”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马明摆不是正道送来的。

    前世有段时间,我同大魔头去了大宛,他灭了大宛,就是为了拿到汗血的种子。

    同为西域国家都不肯分享,何况中原?

    可我也是北燕人,我们的铁骑战斗力提升,与我而言,实为好事。

    京辞说完这话,打了了哈欠,“古兰朵的酒肆里,西域人,哪国的都有,你要小心啊。”

    我又是震惊好久。

    皮亚杰,你在欺骗我?我的发展心理学呢?这是五岁小毛孩该有的悟性吗?或者是我五岁的时候太傻了?

    这一晚上,我也不敢翻来覆去,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救命啊,早知道就低调做人了。

    如今我是帮还是不帮啊?

    我可是北燕人呐。

    为自己国家谋福利又有什么错?

    但……西域三十国,在我这里不仅仅是几个拗口的文字名称,而是我真正走过的人文地理,淳朴热烈,又生机勃勃。

    我想了一夜,第二日天还没亮,就点亮画台前的烛火,铺纸,研磨。

    后来那个女孩学习了素描,在上一世质量拙劣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勾勒出她有生以来最屈辱的记忆。

    大宛的草场那样广阔,汗血奔腾起来就没有尽头,异族的纱巾与裙衫在空中划过旖旎的弧线,不加鞍的马背,鬃毛的刺痛,腿间的湿滑,颤抖颠簸的天地……年轻的征服者把玩着他的玩具。

    她很害怕,就像山崩地裂,激流之中抓不住一根稻草。

    嗓子哭喊到嘶哑,但却没人救她。

    北燕遗弃了她。

    西域也不是她的归所。

    她一无所有,犹如孤岛。

    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一朵泪花,我看着纸上骏马,那些往事,过往云烟,又随着心底那股绝望清晰起来。

    京辞不是大魔头,倘若我还能从他身上看到些许残暴阴冷的影子,也不至于无处安放这满腔恨意。

    身后传来门轴的转动声。

    我把画往桌上一搁,匆忙与李琢延擦肩而过,小声掩盖哭泣后的鼻音:“我去生火。”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饭桌上,李琢延又逮住我,此时我心绪已经平静许多,快乐地嚼着烧麦。

    “今日这忙,可是为难你了?”他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琢延轻咳一声,没说话。

    我抬眸瞧了他一眼,复又专心对付烧麦,想了半天才平声道:“大宛马实属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挑出来,我画与不画,影响不大,主要还是靠大人断案水平。”

    我不是历史英雄主义,没把自己看得有秦皇汉武那样影响深远。

    他应了一声:“多谢。”

    我牵出一抹笑:“不必。”

    历史节点是上天注定。

    如果命中注定大宛马不该此时引进,就算我做了什么,它也不会在中原发扬光大。

    他把画纸叠好放在衣袖之中,临走前突然问我:“我给你的伤药可有按时煎服?”

    我才不吃那么苦的东西。

    “有。”我一脸真诚地看向他。

    李琢延无语两秒。

    耳边传来两声清脆的鸟啼,小鸟站在我肩膀上,用喙蹭了蹭我脸颊。

    我被它蹭得痒痒的,忍不住地傻笑,摊开手心露出小撮粟米。

    小鸟便跳到我掌心,一颗一颗地啄食起来。

    李琢延凑上来盯着那青鸟左瞧右瞧,“这鸟吃素?”

    我郑重宣布小鸟大名:“它叫啾啾!”

    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和阿朵疯狂赶进度条,忙起来就是不可开交。

    好在团子又乖又暖,平日乖乖待在我身边,饭点就喊我恰饭。

    也因为我分身乏术,李琢延逐渐成为了我的小跑腿。

    自从有了啾啾,李琢延每日回家都是黑着脸,手里提着打包小包,都是我托他买的。

    什么萝卜白菜啊、米面调料啊,有时还有竹简话本,皂荚围裙……无一不重要,无一不精致!

    购物本是令人享受的乐事,怎么他买次买个东西,回来都绷着个脸?

    奇怪。

    我又不是不给钱。

    这日歌舞排练大功告成,阿朵给我放了半天家。

    我带着小团子去集市买了一只小鸡,回去做猪肚鸡。

    不是我吹,这道菜得我阿婆真传,简直完美复制。

    我阿婆做的猪肚鸡,天下第一好吃!

    就在我快乐煲汤的这个下午,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敲开我的门,莫名其妙地问我愿不愿去玉门关做掌厨。

    我一脸疑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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