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沈珏

    道阻且长。

    昌泰元年,  春日。

    今日休沐,沈家人难得在一块儿用早饭,一人一碗碧粳粥,  配几碟爽口的小菜,  还有热气腾腾,  皮薄馅儿鲜的小笼包,比起其他朝廷高官家的用膳规模,他们家倒是一如既往的简单。

    用完早膳,一家人该干嘛都去干嘛。

    沈老爷子提着鸟笼子出了门遛弯;老太太最近迷上了拜佛,今个儿约了宋御史家的老娘一块儿去相国寺;周如玉作为当家夫人,  还要主持中馈,  待会儿要在花厅见管事们;霁哥儿要去校场,  他今年十一岁,开蒙已经有几年了,最近闹着要习武,  沈伯文拗不过,  只得托谢之缙从谢家帮他寻了个武师傅,倒还是个熟人——谢云光。

    一时之间,倒显得沈伯文和沈珏这好不容易休沐一日的父子俩无所事事了。

    “居厚,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沈伯文看向长子,问道。

    沈珏去年及冠,不好再继续珏哥儿珏哥儿的叫了,便由沈伯文这个当爹的替他取了个表字——居厚,出自《道德经》:大丈夫处其厚,  不居其薄;处其实,  不居其华。[1]

    意思是大丈夫立于世间,  要敦厚,  不居浮华,摈弃那些华而不实之辞,而要选择切实有用的。

    “儿子打算去长垣书坊,听说最近上了一批新书。”沈珏没怎么思考,便开口道。

    显然是早就想好了。

    “父亲要一道吗?”答完之后,他还主动相邀。

    沈伯文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三姑父已经约了为父今日一块儿去国子监,给学子们讲课。”

    “原来如此。”沈珏若有所思,心道怪不得昨天瞧着有几位同僚都相约要在今日去国子监,约莫他们昨日就听到了父亲和三姑父今个儿要去讲课的消息。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又不由得对休沐日还要上课的国子监众生们抱了一丝同情。

    不过随即他又想到,自家父亲与三姑父都已经身居阁老之位,原本也是才学渊博之人,能听到他们二人授课,应当是学子们之幸才是,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是不应当。

    沈伯文昨晚睡得早,今日早起,精神不错,心情也挺好,此时父子二人并肩往外走,还开口调侃了一句儿子:“难得休沐,还要出门,难不成是怕你娘催你相看?”

    听闻此言,沈珏不由得苦笑起来,告饶道:“父亲,您就放过儿子吧。”

    他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娶妻,亦未定亲,年轻有为又洁身自好,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儿,不过总的来说,在京都诸位夫人眼中,还是相当不错的女婿人选。

    可惜周如玉寻了一个又一个人选,他都提不起来什么兴趣,每次都以公事繁忙避开他娘谈这件事,很难说今个儿休沐日要去长垣书坊,是不是也抱着躲开的念头。

    他们从后院一路走过来,途径花园,里面栽种的一片玉兰花树已经开了花,洁白如玉,美不胜收,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驻足观赏了一阵。

    “珏哥儿。”

    沈伯文望着眼前妻子最喜欢的花,难得地叫了长子更亲近的名字,双手负在身后,神色温和地开口道:“关于你的亲事,你娘也不是非要逼你成亲不可,只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若是能如实告诉我们,你娘也未必不能体谅你。”

    大周朝的男子们,大都在十八岁左右成亲,故而自家长子现下二十一岁,倒还真是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了,沈伯文在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也不由得啼笑皆非,怎么自己在前世的时候被催婚,到了大周,自己的儿子也要面临这件事。

    虽然他这个做父亲的,半点儿都不觉得二十一的岁数大,换作现代,大学都还没毕业呢。

    然而他不着急没用,周如玉这个做娘的,已经急了好久了。

    沈珏意外父亲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来,他不由得有些赧然,欲言又止了半晌,许是父亲温和的目光给了他鼓励,他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父亲,儿子……儿子不是不想成婚。”

    “难不成你已经有中意的姑娘了?”

    他话音刚落,母亲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欣喜。

    沈珏顿时面露无奈,看向父亲,只见对方面上也是意外的表情,似是没想到母亲忽然出现。

    “母亲……”

    周如玉却摆了摆手,满脸期待,赶忙追问起来:“快告诉娘呀,是不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看出儿子为难,沈伯文主动开口解围:“行啦,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来跟我们说的,过婚事不是还得经过父母之命?”

    “这倒也是。”

    周如玉叹了口气,自家珏哥儿,自小主意就正,要是他不想说,她还当真问不出来,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把他们父子二人送到二门外,就回了花厅。

    国子监和长垣书坊在一个方向,还算是顺路,他们父子二人便一块儿上了马车。

    沈伯文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然就听见儿子的声音响起。

    “父亲,若是那位姑娘,家世不显呢?”

    还真有!

    沈伯文也是没想到,还以为妻子方才猜错了呢。

    他睁开眼睛,轻笑了一声,才道:“居厚,为父问你,我们沈家在为父之前,又是什么家世?”

    “农家。”

    儿时的记忆还很清晰,沈珏本就聪慧,自然而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又问:“儿子明白了,但那位姑娘在外经营生意呢?”

    “只要性子纯良,若是清清白白靠自己双手做活,那又有何妨?”

    沈伯文面色不改,以问作答。

    说罢,他又接着道:“你莫要因为你娘替你相看的,都是一些官宦人家的闺秀,便觉得你娘眼光高,或许会看不上这样自力更生的小娘子。”

    “珏哥儿,你要明白,做父母的,看自己的孩子总是最好的,也因而想要给孩子最好的,你不说你心中所想,你娘当然会从那些处处都好的人选中挑。”

    “这倒不是说你中意的那位姑娘就不好,但外人他们不曾与那位姑娘相处过,不了解她的性子,长处,自然只会从她的外部条件看她,用那些评判她这个人。”

    “父亲,儿子明白。”

    沈珏听罢便点了点头。

    “父母不能陪你一辈子,你以后的日子,是你未来的妻子陪你走过的,因而这件事,一慎再慎并不过分,你若是思量清楚了,便告诉我跟你娘,再怎么说,我们也得亲眼见过那位姑娘之后,才能放心吧?”

    沈伯文说罢,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却见他面上一闪而过一抹难色,不由得试探着问道:“难不成,你还不知道人家姑娘的意思?”

    他话音落下,沈珏便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

    沈伯文终于忍不住朗笑起来,毫不犹豫地调侃起儿子来:“说了这么半天,原来是白说了,珏哥儿啊,你让为父说你什么好?”

    不过说真的,说不定这位儿子中意的姑娘是事业型的呢?

    能够自力更生的女子,想来也不是什么柔弱的性子,自家儿子担心他娘接受不了这样家世的姑娘,可万一人家姑娘就愿意自己做自己的生意,也不愿意嫁到沈家当官夫人呢?

    啧啧,要是这样,自家儿子这情路可就坎坷了……

    沈伯文把这个猜测说了,随即就看见珏哥儿面色僵了一瞬。

    他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正好马车到了长垣书坊门口停了下来,“行了,去吧,多努力点儿,早点儿带回来,也好让你娘高兴高兴。”

    沈珏心中还在想着父亲方才所说的,又听到这么一句,不由得轻叹了口气,笑着道:“那儿子就借父亲吉言了。”

    回答他的是父亲的一声哼笑,随即马车的帘子便落了下来。

    ……

    “小沈大人过来了。”

    长垣书坊的伙计一见沈珏走进来,赶忙出声招呼。

    这会儿书坊里客人挺多,沈珏见状便主动拒绝了伙计的招呼,自己去了摆放新书的书架那边。

    半晌后,他无奈地将手中的书又放回了书架上。

    许是心绪不宁的缘故,原本应当很感兴趣的书,他却一行字都没看进去。

    索性出了书坊的门。

    脚步似乎自有主张,就往崇泰坊那边走去。

    最终停在了一间食肆门前。

    这家食肆似乎不卖朝食,这会儿才慢悠悠地开门,门口有个身穿青碧色衣裙的小娘子正在忙活着,一回头就瞧见了沈珏,下意识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熟稔地同他打招呼:“沈郎君,今日来得这么早呀?”

    “魏娘子。”

    沈珏也发觉自己来得太早了,怎么还赶上人家刚开门的时候,有些不自在,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在下不是来用饭的,只是刚从长垣书坊那边出来,凑巧走到这里。”

    “既是凑巧,那便进来喝碗茶吧。”

    魏仙蕙闻言便颔了颔首,露出个温婉的笑意,邀他进去坐。

    从长垣书坊到崇泰坊,起码要走过三条街,要怎么凑巧,才能凑巧走到这里来?

    她只当沈珏来这边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事,便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

    “这原本是我自己随便喝的,现下食肆尚未到正式营业的时候,许多东西还没备齐,还望沈郎君莫要嫌弃。”

    魏仙蕙面上带了一丝歉意,端上了一杯汤色清澈微黄的茶汤。

    “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魏娘子了。”沈珏比她更为抱歉,本就是他贸然上门打扰。

    说罢,他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原本以为是茶,喝进去却发现并不是,入口清冽甘甜,还有一种很熟悉的香气,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这是?”

    他有些好奇,不由得抬眸问道,正好对上魏仙蕙那双盈润的杏眼,不由得怔了怔。

    “这是玉麦须泡的水。”

    她笑了笑,“不值钱的东西,胜在味甘,性温,常饮对身子好,沈郎君若是喜欢,回头送你几包。”

    不待沈珏开口拒绝,她又道:“那便这么定下了,沈郎君经常过来照顾食肆的生意,还帮了我与祖父许多忙,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吧。”

    ……

    另一边的国子监,沈伯文与谢之缙轮流为学子们讲完课,也差不多到该用午饭的时候了。

    谢之缙便邀沈伯文和已经是国子监祭酒的邵哲一道去用饭,非要说他最近发现了一家饭菜味道十分不错的食肆,原本就是他们来给学生们讲课,哪有还让他请客的道理,邵哲便道:“吃归吃,请客的事,还得让我来。”

    沈伯文也不与他们抢,笑着看他们争执。

    反正几人轮流请客的机会多得很。

    去那家食肆的路上,谢之缙同他们二人说起食肆主人的事来:“姓魏名凌阅,是景德六年的进士,他儿子后来也考上了进士,却运道不好,什么都没干就被牵扯到宸王案中,父子俩都被夺了官,不过好在比起其他没了性命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起来,倒是书香世家了?”

    邵哲不由得好奇起来:“父子二人都能考中进士,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科举的难度,他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再清楚不过了。

    “是啊。”谢之缙说着也摇起了头:“可惜魏凌阅那儿子,身子不好,被夺官不久后就病逝了,儿媳妇儿也没撑过几天就没了,一家子只剩他带着年幼的孙女。”

    “的确不容易。”

    沈伯文也叹了口气,随即又道:“那这食肆?”

    说到这儿,谢之缙道:“我找人打听过了,据说起初是魏凌阅拿出了家传的菜谱,才把这食肆开起来的,不过近年来他身子越发差,便由他孙女管起来了,还从梧州开到了京都。”

    不得不说,谢之缙在一口吃食上的兴趣,十数年都未曾变过。

    他们几人说着话,马车也驶到了地方。

    此时已经到了饭点,魏家食肆门前的客人还当真不少,好在谢之缙提前订了位子。

    谢之缙走在最前面,沈伯文与邵哲说着话走在后面,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了谢之缙意外的声音。

    “居厚?你也来这儿用饭?”

    沈伯文下意识抬眼看过去,那个一袭竹青直缀,正独坐一桌的身影,不是他长子沈珏又是谁?

    瞬间想到儿子今个儿说的话,顿时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沈珏:“……”

    他也没想到,京都能这么小,居然能在这儿碰见熟人。

    “父亲,三姑父,邵伯父。”

    他心中叹了口气,起身行礼。

    一番寒暄之后,谢之缙总算是放弃了让侄子陪他们一块儿用饭的打算,进了雅间。

    随之邵哲也进去了。

    沈伯文落在最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带着笑意开口道:“道阻且长啊。”

    那位魏家小娘子方才给儿子上菜的情景他看了个清清楚楚,那眼神里,分明半点儿女情愫都没有。

    沈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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