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宁终于明了为什么师父会在青楼门前叹那口气,说那句话,身不由已,人如浮萍。
他一个漂泊无依、受过此疼之人,最该了解这样的痛苦,可他居然比师父更加抗拒、更加无情。
不由有些汗颜。
那些万家烛火的温暖下,孤零零站着饥寒交迫的少年,就如同现在万盏花灯的盛景下,尽是站着血泪具下的女子。
她们比他更苦,比他更无助。
自己能侥幸逃脱,全是因为有眼前这个人,若不是有萧沧玉的救助,他会是里面的小厮,是里面的性nu,又或者是坑蒙拐骗怪病缠身又愤世嫉俗的恩客?
好想抱住她,告知自己的感激之情。
好想亲吻她,诉说自己的心悦之事。
好想…
但不可以。
他宛如烫手一般收回自己的手掌,交叠于身后,又露出那乖巧纯真的眼神,“师父所说,雨宁感觉很是惭愧,一为自己是男儿不知女子疾苦,二为自己是强者不体恤弱者生存之难,三为自己是孤儿却看不起天下沦落人的悲痛。”
萧沧玉回眸,轻笑道。“你不过是年纪幼小,了解不深,只要你有所了解,你仍然是会可怜她们对不对?”
苏雨宁点了点头,又好奇问道:“师父,你说芍药姑娘像你的一位故人,敢问是何人?”
萧沧玉眉间一痛,平息了自己内心的波澜,这才将过去的事情说出。
“为师尚未修行之时,有一好友,名唤宋君,时值修仙门派下山寻机缘,路过为师所在的村子,便为各家孩子测试灵根。也是那时,为师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修仙,巧的是,好友宋君也身具灵根,并且灵根资质远在为师之上…”
苏雨宁不由疑道:那?
“为师与宋君约好一起修仙,只是临了要离开村子之时,宋君说自己心中已有心悦之人,不能陪为师一同追求长生了。”
“为师也曾问她后不后悔,她说能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相守一生,是人间幸事,绝不后悔。”萧沧玉微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那时,我亦是敬佩的,她能放开生死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道,矢志不渝、勇往直前,谁能说她不爱憎分明?”
苏雨宁瞠目结舌,心下暗惊,斟酌着语气,询问萧沧玉,“那芍药姑娘,是宋君姑娘的转世吗?”
萧沧玉低下了头,沉思片刻,在烛火的飘渺下说道,“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轮回便是新的开始,前世之事一笔勾销。”
苏雨宁知师父意思,便不再多说。
还好他们今生很长。
第二日,萧沧玉与苏雨宁又来了,将自己身上的盘缠全部拿出,将将够赎芍药姑娘的身,周围的人都拿嫉妒又羡慕的眼神望着芍药。
老鸨想了想,到底是允了,说三日后便能将芍药领走。
三人相视一笑,他们在芍药姑娘的房里,看她温柔似水地照顾孩子,看她的气色逐渐红润,好似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走。
谈及孩子姓名,芍药便说:两位恩人捡到他,给了他新生,不如便取谐音叫星生。
萧沧玉与苏雨宁自是不会反对,又是兴之所至,找来了些东西放在桌上让他抓周,星生迷迷糊糊间抓到了苏雨宁剑上红穗。
苏雨宁欣喜若狂,笑说星生福大命大,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剑修。
萧沧玉勾起温暖的笑。
三人又把茶言欢了会儿,算是庆祝芍药姑娘的新生和星生名字的落定。像往常一样,在芍药姑娘没有赎身出来之前,星生还是由苏雨宁与萧沧玉照顾。
再过短短两日,便能将此事了解,萧沧玉心中悠闲,看着欢快闹腾的星生都欢喜了不少。
可谁知,就在那天夜里芍药姑娘房门便响起粗暴的敲门声,也是那天夜里,响起了压抑着的、又似恨着的喘息声。
翌日,萧沧玉与苏雨宁如期前去,却见芍药眉梢眼角尽是憔悴,似是夜里没有睡好,显得十分疲惫。
两人揣着关心,问询了一番,可芍药只说自己是心绪激动难以入睡,这才精神不振,只要再熬一夜,离开这个地方便能睡个安稳觉。
萧沧玉与苏雨宁并未多想,能逃离魔窟自然兴奋,面对未知未来的恐惧,难以入眠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聊至一半,芍药忽然向他们打听起了修仙一事,但她却不是给自己问的,而是给星生问的。昨日抓周,苏雨宁一番话她很记挂在心上,因此夜里翻来覆去的想,希望星生日后能去修仙,也能成为威武厚望的侠士去帮助弱势之人。
这要求合情合理,于是萧沧玉替星生测了一番灵骨,发现此子根骨极佳,灵根充沛,与自己不相上下,未来潜心修炼必定大有可为。
芍药很是高兴,又问自己有没有灵根,想要一齐修炼,陪伴在星生身边。
萧沧玉也替芍药测了一番,但最后只是抿唇摇了摇头,苏雨宁见她失落,想再试试,于是好心将自己的测灵图拿了出来,取血滴入其中,若是有一丝的灵根,便会散出亮光。
可血滴入图中,测灵图全无反应。
芍药失望的垂下眼睫,但还是勉力打起精神,宽慰自己道:我这一生能遇见几位恩人已是极大的幸事,万没有所有幸运都叫我占了去的道理,星生日后可以修仙,我已经十分庆幸了。
萧沧玉虽有些可惜,但根骨天定强求不得,只能说几句话尽量让芍药释怀。
又度过一天,萧沧玉与苏雨宁将孩子带回客栈,只是他们刚走不久,芍药身着黑袍,从房中溜出,钻入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夜晚凉风萧瑟,萧沧玉见风吹入,将窗户轻阖,躺在星生旁边轻轻搂着,想到明日过后将要分别,她忍不住将额头轻轻凑近,蹭了蹭他柔软的脸颊。
两人沉沉入睡。
至第三天,芍药终于从青楼彻底摆脱出来,她走出楼,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眼角落下眼泪。她抱着星生,在大街上对二人磕头。
苏雨宁连忙将她扶起,温声道:“芍药姑娘,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再无人可分开你们母子。”
芍药感激涕零道,“苏公子放心,今后我带着星生一定好好活下去。”
萧沧玉从仙门要来一处房产,并不大,只是弟子下山历练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但对于无家可归的芍药来说却是最需要的。
想来也再无其他忙可帮,萧沧玉与苏雨宁虽诸多不舍,但还是与芍药告了别。
没了孩子,两人反倒是空荡荡的,有些不适应,萧沧玉更是觉得自己怀里像是少了什么一样,还互相笑话了对方的儿女情长。
本应该立刻回去,但萧沧玉想难得来到山下一趟,不如干脆给秦阳买些小玩意儿,等他醒来定会高兴。
因此又耽搁了一天。
师徒二人正在川流不息的集市中挑选,苏雨宁却眼尖的看到芍药姑娘从旁边经过,对星生的思念之情,使他高兴的拉住了芍药。
“芍药姑娘,你怎的也来了这里?”
芍药见是苏雨宁,眼神不自然的开始躲闪,脸上也露出几分勉强的笑意,“苏公子好巧,我正要去买些米熬给星生喝,但忘了拿钱,白走了一趟。”
苏雨宁讶然问道,“星生怎么没有与你一起?”
芍药解释说,“我出来之后,便找到了以前的远亲一同照顾星生,现无钱傍身,自是要找些活做,难将孩子一起带去。苏公子,眼下不能与你多说了,我要回家取钱买米去了。”
苏雨宁连忙收手,歉意道,“不好意思,妨碍你了,芍药姑娘快回吧。”
松完便与师父一齐言笑晏晏的挑选了几处摊子,正在挑选泥人,苏雨宁眼前猛然一黑,他拉住萧沧玉的手,急道:师父,不好!星生根本没与芍药在一块儿!
萧沧玉不明所以,她宽慰苏雨宁道,“怎么会呢,芍药姑娘心疼星生,怎么会丢下他?”
苏雨宁咬牙直跺脚,“师父,刚刚我拉住芍药姑娘,她身上根本没有酸味儿!星生易呕,即便是吐在床上,芍药身上也不可能没有味道!”
萧沧玉眉色一泠,抓着苏雨宁的手急忙赶到住所,院子里安静得可怕,更没有半分她所说的远亲身影。
两人心中具是一寒,连忙推开房间大门,只见芍药躲在窗户的阴影处,低着头,手在反复推拉中磨着什么。
芍药见有人冲进来,知道所有事情已经败露,但她连头都没有抬起过,只高兴的说着:等我把这个磨完喝下,我就有灵根了。
萧沧玉眼前一黑,手臂死死撑在桌上,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眼前的场景。
只见芍药两指弯进骷髅的两个眼洞之中,手掌正紧紧贴在光滑的头盖骨上,放在磨刀石上磨着,口中念念有词:我马上要修仙了,我马上要修仙了…
苏雨宁胃部翻涌,胸口怒火灼烧得他撕心裂肺的疼,他猛然抽出剑身,剑声铮鸣,指着芍药的剑都在颤抖。
他怒火中烧,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芍药抬头,森然一笑,“我把他的肉吃了,只要再把他的骨粉也吃了,我就会拥有仙骨了。”
苏雨宁耳中阵阵发鸣,他的手在抖,他的心也跟着抖,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将星生亲手交给她,她却吃了他!!
胸前一闷,血腥味翻涌直上。
可他凶狠的架势半点也吓不到芍药,她的语气逐渐癫狂,神态近乎凶狠,“你们懂什么?你们怎么会懂我丧失仙骨的痛!!你们还瞒我不是吗?我是宋君,我就是宋君!”
芍药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狞笑了起来:
“可我这辈子为什么没有仙骨了呢?为什么前世的我放弃修仙,反倒要今生的我受这么多的折磨?为什么萧沧玉可以遭受万人敬仰,我却要在男人身下屈辱求生!!如果当初我也选择了修仙,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房间里阳光好似没有温度。萧沧玉望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却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冰冷的女子与几十年前恣意风流、豪情万丈的宋君联系在一起。
芍药说着,手中力道更重,星生碎裂的头骨刺入肌肤,留下刺眼的鲜血,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芍药的声音沉闷如摇尾的毒蛇,“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等我修仙成功,我会活很长时间,我会生很多很多孩子,我什么都会有的。”
她自我催眠式的说着,手上磨骨的动作更快。
苏雨宁受不了了,将剑狠狠刺出,却被萧沧玉以银蛇剑为绳捆住,往后怒扯。
“师父!”苏雨宁嘶哑喊她。
“不准伤人。”她的声音很冷,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苏雨宁,我还是你的师父吗?”
苏雨宁咬牙,“是。”
“为师说不准。”
“可是…”
“住口!”萧沧玉喝道,苏雨宁身体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沧玉的指尖已经深深嵌进桌子里,鲜血直落。
他的心口一窒,是了,自己重视星生,难道师父就不重视吗?她明明也心如刀绞,却还是极力忍耐着。
苏雨宁安静了下来,萧沧玉带着他迅速离开这个血腥罪恶的地方,风声呼啸,那刺耳的磨骨声被渐渐甩在身后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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