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入秋后,城主府中泛黄的银杏叶时有飘零,乍看或是美景,深思却不由让人想到凄凉。

    秋风瑟瑟,叶落归根,可季橙的根在何处?

    就在一炷香以前,季橙尚以为自己可在花狱城扎根,可现在,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她产生扎根花狱城念头的人是杭九傒,让她打消此念头的人亦是杭九傒。

    杭九傒啊,是将她带来此地之人,是收她为徒悉心教导她法术之人,是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人,亦是她可以用生命去爱之人。

    从前确是如此。

    位居四大邪派之首的花狱城,其城主杭九傒修为高深,曾经只是一个由他下了禁制的卷轴,便让正派人士束手无策。在这世间,仅是提及此名字,便足以让人胆寒。

    可季橙却不怕他。

    她曾经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耍横撒娇,可以仗着他的宠爱横行花狱城。在她心里,杭九傒不是应该被口诛笔伐的恶人,而是一个行事特立独行的好人。

    如果没有仇依依,又如果沈颜不告诉她真相的话,她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可她到底还是被现实狠狠凌虐了一把。

    一炷香以前,季橙打翻了杭九傒送来的药。杭九傒不曾多言,起身离开房间。他走后,沈颜来了。

    沈颜是杭九傒的左膀右臂,协助他将花狱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沈颜看了看地上打翻的药,走近了她床边,冷声说:“你不该不喝药。”

    季橙不语,兀自靠着床头,眼底早已无光。

    沈颜也不恼,在她旁边坐下,看了看她右手臂上的伤,说:“那些血到底是浪费了,它其实可以有更好的用途。你想取出寒玉的心情我能理解,若是我,哪怕是为之付出性命,也未必不可。可是你知道,寒玉取不出来了。”

    沈颜明显感觉到季橙的身子僵了僵,便又继续说:“你可知,主上他……或许最多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季橙涣散的眸子似乎终于有了聚焦点,她怔怔地看着沈颜,俨然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知道,主上每月都被元神焚烧所折磨,以往尚且能够靠寒玉克制,如今寒玉飞入你体内消失不见,他便再无法子了。”

    沈颜说着,兀自拿出了一个卷轴。

    季橙认得,这卷轴当初还是她帮他找回来的,只是当时上面有禁制,她不曾看过其内容。

    沈颜正准备将卷轴递给她,又看了看她受伤的手,便直接将卷轴展开,呈现在她眼前。

    寻极寒之体,采其血,用以歃血阵,可解元神焚烧之苦。

    仅是看到这几字,季橙便已觉得有些窒息了。

    季橙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来自现代。两年以前,杭九傒和沈颜出现在她的世界,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骗子。

    直至见到因为她的靠近,杭九傒奇高的体温下降后,她才有些相信他们口中的极寒之体。

    她不想跟杭九傒走的,如果没有被家人抛弃,又如果没有被那混混用玻璃扎入体内险些丧命的话。

    她想换一个活法,所以跟着杭九傒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便是我和主上当时去找你的真正缘由,为了极寒之体,为了你的血。寒玉没有了,你会如何选择,看你罢,毕竟也没人能强求你。”沈颜说道。

    沈颜离开后,季橙木讷地坐着,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从前的信仰轰然倒塌,思绪一片混乱。

    在知晓真相以前,季橙对杭九傒尚且抱有希望,即便他为了他的青梅仇依依质问她,即便他将她当成怪物,她仍旧不肯轻言放弃,因为从前的他待她如此之好。

    而如今,她才知晓,她以为与他之间的忠贞不渝,不过是一场欺骗,一场从始至终的算计,为的,只是她全身血液,那所谓的极寒之体。

    季橙皮肤本就白皙,如今在失血的情况下,脸色更白了,就像是一页毫无血色的白纸。

    右手的伤已然被包扎好,即便依旧疼痛,她却全然不查,木然望着绣有樱花的床幔,双眼涣散,心早就空了。

    杭九傒喜欢樱花,她也喜欢樱花,这床幔是杭九傒亲自下令让人为季橙准备的。当初可以细致入微到如此,实在不像堂堂花狱城城主该有的作风。

    花狱城城主啊,当他威风凛凛地大杀四方时,还不忘温柔地关心爱徒季橙的一举一动。如此真挚的情感,怎么说是谎言,便就成了谎言呢?

    “橙儿。”杭九傒重新端了药进来,见季橙目光呆滞,便唤了一声。

    他坐在床边,将她揽来靠着自己,柔声说:“这一回不许任性不喝药了,听话,待身体好了,你想如何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能消气。”

    杭九傒大抵还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一切了罢,季橙如是想。

    季橙回过神来,阻止了他欲喂药的行为,问他:“寒玉没有了,你以后当如何?”

    杭九傒微微一笑,道:“有你在,寒玉不重要。”他说完这话,便见得季橙怔怔地看着他,猜不透其心思。

    有我在就可以了吗?是啊,有我在,寒玉算得了什么呢?寒玉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之法,只有我才能治本不是吗?原来自一开始,你便已经想好了我的用处。用爱情当做幌子,骗我为你奋不顾身。

    “橙儿?橙儿?”见她目光呆滞,杭九傒便又唤了两句。她这才回过神,可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夺过他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见她终于喝了药,杭九傒这才松了口气。

    “柳书誉是去找了仇依依之后失踪的。”季橙紧盯着杭九傒,却见他闻言后眉头紧蹙,不由得心一沉。

    “橙儿,我不知你对依依究竟有何误解,但是我保证,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杭九傒说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说笑的成分。

    “你当真如此信她?”季橙望着杭九傒,不知到底该用绝望、愤怒,还是什么别的词语来形容她的眼神。

    见杭九傒不语,季橙又道:“如果我说,城主府旧址那些事都是她做的,你可信?”

    “她断不会如此。”杭九傒说得斩钉截铁。

    她不会如此,所以你就怀疑到我头上了吗?杭九傒,你真的可以。

    季橙冷笑一声,又问:“你难道就丝毫没有怀疑过她吗?”

    “她是因为我才无法……”

    “她是因为你才无法修炼的,是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你都知道了?”杭九傒显然有些诧异。

    “我若不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我从未想刻意瞒你,是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你何止对不起她?你难道不应该对她负责吗?对,你应该对她负责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季橙不怒反笑,可那笑容却让杭九傒无比陌生。

    “橙儿……”杭九傒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都未说出口。

    季橙莞尔一笑,转移了话题:“可否给我看看你的七彩莲?”

    她的话题转得生硬,杭九傒有片刻错愕,虽是不解,还是将七彩莲拿了出来。

    七彩莲算得上是佛家圣物,人之将死之际,若收入七彩莲中,用其周身灵气滋养,便有起死回生之效。

    此刻,散发七彩佛光的七彩莲悬浮在杭九傒掌心,季橙伸手轻触,问:“之前在圣恩寺,你是不是将它拿了出来吸收佛家灵气?”

    “你看到了?”

    “我去你房间找你之时,你不在,刚好看到了它。”她顿了顿,又问:“当时在东尧兵器库,那么多法宝,你为何只看上这么颗莲子啊?还是说它对你有大用处?”

    这颗七彩莲子,还是当初季橙陪着杭九傒挑选的。她那时不知杭九傒为何会想种莲花,如今看来,竟是她自己给自己找好了归宿。归宿,即亡途。

    她的话问得看似无意,实则内心早已疼到了极致。他岂非是一早便打定主意要以她的血设阵了?

    等他放干她的血后,他还可以毫无愧疚地说一句:我为你种好了七彩莲,它或许可以救你一命。

    在听闻季橙的问题后,杭九傒的神色不可避免地一凛,旋即笑了笑,说:“见它好看,便种下了,想来总会有用处的罢。”

    是啊,总会有用处的。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季橙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也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

    “我守着你。”

    季橙冷笑道:“其实你不必一直守着我,我现在这样,逃不掉的。”

    杭九傒却是没能细思她话中之意,只道:“我守着你才会安心。”他说罢,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是啊,守着才会安心,守着才能确信猎物不会逃跑。

    季橙和杭九傒曾经甜蜜过,非常非常甜蜜。季橙不爱修炼,身为师父的杭九傒也不强求,他说有他在,无人能伤害她。他宠着她,想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从前,季橙以为这便是矢志不渝的爱情,季橙为自己当初离开伤心地而庆幸。

    可不知何时起,她与他之间便有了一层隔阂,难以逾越。为何会生出隔阂,只因仇依依的挑拨离间吗?

    仇依依是杭九傒的青梅竹马,身体向来虚弱,长年在城主府养病。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季橙在她手中吃了亏,而杭九傒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仇依依那方。

    杭九傒如此选择的理由,竟只是因为一把剑,一把他曾亲手赠与季橙,让她防身的剑。

    事情还得回到数日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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