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不清听到他确切回答的这一刻,内心深处究竟是何种情绪。有如冬日寒风下,食得一串冰糖葫芦,打心眼里溢上来的那股甜蜜蜜。兴奋、激动,雀跃、紧张,好像都有,但更多的,还是平静。像是考试时,面对最后一道不确定的大题,孤注一掷地写完最后一笔,纠结、苦闷许久,终于得到确切答案之后的平静。

    良久,祁信阳才开口冲听筒那端说:“白医生,谢谢你啊。”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感谢词,搞得白豨莶云里雾里的,他有些摸不清状况:“谢我干嘛?”

    “嗯……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家,更谢谢你答应和我在一起。”

    他忽然感到一乐,不明白答应和她在一起有什么值得感谢的,转念一想,又打算逗逗她。于是开玩笑道:“那我谢谢你酒后胡言乱语哈。”

    祁信阳感到脑门儿上方浮过一阵黑线,好想骂他哦。但想了想,才刚刚在一起,不行,得忍住。

    “哦,对了,我今天上你家玩儿了,跟你妈妈聊了会儿,然后还顺带参观了一下你的房间。我看到了墙上一溜帅气的照片。啧啧啧,白医生,不愧是你啊,从小帅到大。”

    他听出了祁信阳话里的打趣,倒也没在意:“你到杭州了吗?一个人?”

    “对啊,来备货。咱可是生意人,得时不时地出来采购嘛。”

    白豨莶对此不置可否。

    因为洗漱才下的床,这会儿站了半天,只穿一件单薄睡衣的祁信阳感觉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也跟着冒了出来。趁那边安静下来,她赶紧将洗漱用品放回原位,快跑两步,重新爬回床上。

    那边没有出声,祁信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珠子无聊地四下打转。已是深夜,室内光线昏暗,墙上橙黄的探灯发出淡淡的微光。她刚想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以后聊吧,忽然瞥见电视机上方的小提琴壁画,一个男孩在专注地拉着曲子。

    祁信阳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白医生,今天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拉小提琴,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那时候喊你吃饭、让你睡觉,你都不舍得把琴放下。那么后来,你怎么放弃了呢?”

    那边安静了几秒,接着祁信阳听他说:“大概是因为我也做不到一心两用吧。”

    他想到被爷爷接过去的那段时间,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观察各类草药、诵读拗口难懂的书籍。那时候年纪小,可是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求知欲,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想过权衡两方爱好,如果努力一点,也许的确可以平衡好这两件事。只是当时的他,实在是太想要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了。所以思考再三,不得不放弃另一件。

    当时家里老先生极度支持,世代行医,孙子接了衣钵他自是欣慰的,况且从商太过市侩。可他妈妈不同意,她知道学医的苦,她不想让唯一的宝贝儿子受苦。奈何白豨莶太过执着,谁都阻拦不了。

    “我以为……怎么说呢?别人无法同时兼顾两件事,但我觉得你是可以的。就像许多事情别人做不到,但我总觉得至少你是可以的。”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但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我没有办法做到的,也有很多的艰难处境,即便是我倾其所有,也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

    她不知道白豨莶曾经经历过什么,何出此言,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是祁信阳始料未及的。

    她觉得胸口也跟着闷闷的。

    过了很长时间,祁信阳才开口:“但是至少有一点,我很羡慕。我很喜欢你们这种家庭,这种不加以阻碍、没有干涉地教育着长大的孩子。你坚持学医,即使你妈妈觉得学医苦,但她也不会横加阻拦。可我妈妈不是,她向来对我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陈女士呢,她早早就给我铺好了路,希望我学金融,将来可以在自家公司上班,怎么说嘞,也算是继承家业吧。我当时也有想过,真的认真考虑过的。只是想到未来,想到我的下一代也会走这条路,莫名就感到难过。这样的人生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听他们的话,以后我会开心吗?我思考了很久,所以高考后,自顾自地填完了志愿,完全没跟他们商量。我这人吧,本身就比较叛逆,被发现了也死活不改。实话跟你说吧,那阵子我跟我妈关系闹得是真僵,不开玩笑的。”

    她回想起那段日子,挣扎过,也强迫自己接受过,只是真的太痛苦了。她实在是做不到。她还是想要走自己的路,即便前方荆棘丛生、路途布满碎石,她也想要过自己的人生,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所以阿姨现在支持你了吗?”

    “也没有吧,就那样。不过即使那样我也挺过来了,还好我挺过来了。”祁信阳欣慰地吸了一口气,问他,“白医生,如果将来你有孩子,你会干涉他的人生吗?”

    “我觉得我不会。孩子不是我的附属品,他应该有自己的规划,自己的人生决定权。作为父亲的我,应该给他提供的是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给他支持与帮助,而不是替他选择。选择权永远都会在他自己手上。”

    祁信阳不自觉地笑出声:“成为你的孩子应该会很幸福吧,真羡慕啊。我要是你的孩子就好咯。”

    白豨莶笑了笑,没说话。

    聊了半天,不觉有些口渴,祁信阳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正准备喝水,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前几天在茶庄遇见了秦云晚大师,我大学的时候听过他的讲座,一直都很敬仰他。学生时代崇拜的大神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感觉好神奇啊。那天我们随意地聊了会儿,约好明天去跟他学习。”

    白豨莶听罢,冲听筒那边道:“姑父向来喜欢教学,你可以多跟他学习学习。不懂的放心问,他这人极其有耐心。”

    “是吗?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啊?第一次上门拜访,空手前去总归不太好吧?今天早上去你家也是,来得过于匆忙,都没有时间准备。只能捡着自己爱吃的糕点铺,挑了一些带给你妈妈,也不晓得她喜不喜欢。回酒店之后仔细想了想,你们杭州盛产各类糕点,她应该早就吃腻了吧,唉,真是失策啊。明天去姑父家可不能失礼了。话说我家里有好多精致的茶具,说不定姑父会喜欢呢。只可惜没带来。”

    白豨莶听她语气幽怨地抱怨一通,忍不住勾起唇角:“你不用太费心,人到就行,姑父他最不喜欢整这些了。”

    “那我就空着手去吗?会不会不礼貌啊?”

    “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祁信阳便循着秦大师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约定的地方。没成想,秦屿这厮也在。

    她很好奇,这家伙都不用工作的吗?怎么三天两头都能撞见他?祁信阳觉得她遇到秦屿的次数,几乎都要超过白豨莶了。

    秦屿看起来很闲,在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三个瓷杯,将他们排成整齐的“一字”状。

    祁信阳看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建议你不要这么摆。”

    “为什么?”秦屿不解地扬起眉毛。

    “嗯……就是吧,我们古时候祭祀喜欢这么摆,用来请神、请鬼、请各路佛祖吃饭。所以如果只有三个杯子的话,就尽量不要摆成这样,你懂的吧?”

    “那要怎么摆?”

    祁信阳给他示范了一下,将两边的杯子往下挪了几分:“喏,像这样,摆成弧形或者紧凑些摆成‘品’字都可以。”

    “啧啧啧,想不到嫂子是行家啊。”秦屿打趣道。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刚到的时候,秦大师壶中的水正好烧开。祁信阳注意到他并没有洗茶,杯子也用的是玻璃杯,猜想他泡的应该是绿茶之类的。

    秦大师将水杯注水差不多七分满,才慢慢将茶叶投入。

    秦屿见她难得这么专注,忽然想要考验考验她:“嫂子,咱先不喝,就光看这色泽与茶叶大小,你猜我爸泡的什么茶啊?”

    光看色泽其实很难分辨,况且水冲开后,茶叶形态相似度极高,区别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但她刚刚有留意到茶叶干叶细嫩且卷曲,而且秦大师的冲泡方式是上投法,按这来区分的话,她猜想泡的应当是都匀毛尖或是碧螺春之类的。

    “是都匀毛尖吗?”

    未等秦大师答复,秦屿立马抓起他爸爸跟前的茶罐,看着上头写着祁信阳所说的四个字,啧啧叹了两声:“嫂子,说实话,你是蒙的,对吧?”

    “差不多吧。”

    “一猜猜这么准,那你咋不猜是乌龙茶呢?”

    “因为乌龙茶要茶水分离,刚刚姑父并没有做茶水分离。”

    说着,秦云晚大师忽然递给她一杯,道:“尝尝看。”

    祁信阳轻轻地吹了吹,小口啜饮,感觉这茶很香,很浓厚,而且入喉有回甘,下意识地问:“姑父,这是陈茶吧?”

    秦大师点点头。

    “我去,你这都能喝出来吗?”秦屿也跟着拿过一杯,学着祁信阳的样子轻轻地吹了吹杯口,然后小抿一口,瞎品了半天,“什么嘛,喝起来跟我昨天的乌龙茶没啥区别啊。”

    “所以说你不懂茶,要是你来跟我学茶艺,我大概得气吐血咯。”秦大师无奈道。

    秦屿摊摊手,意思是我也很无奈啊。

    祁信阳觉得很好笑,他们虽说是父子,但言行举止却大不相同。秦大师文明有礼,举止尽显涵养;而秦屿却大大咧咧的,一点儿也不着道。父亲是茶学届响当当的人物,儿子却连乌龙茶和都匀毛尖都分不清,想想也是蛮好笑的。

    正当她兀自偷乐时,听秦大师问:“信阳,你之前有学过茶艺吗?”

    “大学时学过一点儿皮毛,但是不能深究。我的冲泡技巧不太熟练,而且对不同树龄的茶叶,在冲泡方式上也不太讲究。”

    “这个多加练习就会掌握感觉了,手稳、水定,出汤匀,平时要多训练手、腕和肘的力量掌控度。”

    说着见他拾起茶案上的器具,给自己一一介绍茶道六公子,介绍完又开始讲茶的功效:“你有没有读过元稹的《宝塔茶诗》?”

    她点点头,记得诗的结尾是“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说的便是茶的功用,可以醒酒。

    “你平时爱喝什么茶?”

    “平时喝安吉白茶居多。”

    “跟豨莶相似,他也爱喝绿茶。绿茶性偏寒,可以清热、去火。记得那两年他在非洲,那地方闷热、干燥,中国人很难适应,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南方人,在湿气比较重的环境待惯了的,到了那边更难适应。他出发前就问我要了好些龙井。”

    说着,秦屿掏出手机拨弄了好一会儿,突然递到她跟前。

    那是白豨莶在援非时期的照片,那时他虽在非洲,但是依旧白得惊人。照片上的他看起来比现在消瘦许多,大概因为皮肤白,看起来特别憔悴,整个人的状态也不太好,眉眼间尽是阴郁之色。

    祁信阳感觉内心隐隐不适,开始好奇那会儿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跑去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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