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镜片后,白豨莶摘除手套向外走,祁信阳赶紧下床、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

    待他坐到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输东西时,祁信阳忽然掏出手机,翻出自己的二维码,递过去:

    “白医生,加个好友呗,以后我眼睛要是还有啥事儿,可以联系你啊。”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赶紧扫。

    白豨莶大概从来没有碰着过这么奇葩的患者吧,目光一抬,随意地扫了眼,没有任何动作。接着,听他轻道:“你要是眼睛还有事儿,随时欢迎来医院找我。当然,真心爱护眼睛的话,我想是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说谁不真心呢?不给就不给呗,净说些有的没的,听着像是在挖苦。不对,他就是在挖苦自己,让人怪不爽的。

    “行吧。”祁信阳脸上堆出一个敷衍的微笑,抽回手机,重新塞进口袋。

    她还想说一些感谢的话,感谢他如如来佛祖普度众生,观世音活菩萨,白豨莶立刻摆摆手,做出一副“可以了,快退下吧”的样子,祁信阳剜了他一眼,内心咒骂了一万句脏话,表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就差没大声喊个“嗻”了。

    她冷笑一声,将嘴巴合上,缓缓退出去。

    走的动静不轻,关门的声音也不小。

    门外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貌似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听见声响,慌忙站起来。

    年轻女子样貌过于出众,姣好的面庞上镶了一双奇妙如宝石般的眼睛,她的身材高挑纤细,皮肤白皙,一头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却又不会显得过分轻佻,让人想不留意都不行。

    祁信阳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擦肩而过时,她分明注意到,女子的双瞳有一丝异常。眼睛硕大美丽,可里头却是空洞洞的。给人一种天空上明媚的太阳,骤然被遮住了光芒的感觉。黯淡无光,毫无生气。

    她见她摸索着吃力地走进诊室,门在身后缓缓落上,不知怎的,心脏的某个位置跟着颤了一颤,被针扎了般,特不舒服。

    以前常常觉得上帝不公平,有的人生来福禄深厚、富贵难挡,有的人却成天都在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操心;有的人天生聪明伶俐,有的人却蠢如鹿豕、傻里傻气。

    每当周围有人叫嚣着世界是公平的,她总想戳戳他的脑门,告诉他,看吧,世界才不公平呢。

    可是今天,看到她,祁信阳反倒不甘心地愿意承认起上帝的公正性了。你以为人家天生丽质,应有尽有,没准人家正在遭受你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呢。你只看得见表面的浮华璀璨,她内里的伤疤疮痍,你又怎么会知道?

    一想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那样好看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彩,祁信阳莫名觉得难过。

    大抵是造物主起了嫉妒之心吧,众生皆苦。

    无人能够幸免。

    *

    苏木和迟榆雁在古樟二楼等她。二楼的包间是仿日式茶室。

    祁信阳边往包间走,边翻折起衬衫的袖子。她脱下鞋子,换上早就在门外备好的拖鞋踏入:

    “两位准备喝些什么?”

    “你可真够慢的,还做不做生意了?一天天的尽往外头跑!”苏木不满地嘟囔道。

    “靠,你也好意思说我,让你等五分钟你就不耐烦了,我上回可是等了你半个点呢!”

    自知理亏,苏木不再争辩。

    “我说,一般人来茶馆都是寻求清净的,你这地理位置,能清净吗?”

    祁信阳给出一个“蠢货,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顺势往窗外头瞄了眼,各式轿车沿着大转盘拐弯,鸣笛声不绝。她的古樟茶馆位于城市中心,转盘的中央地段。

    很久之前,在她刚定下位置的时候,苏木便忍不住吐槽她,做生意之前好歹也学着做个市场调研嘛,谁没事会来闹市喝茶?这交通要地,车水马龙,汽笛声不绝的,谁吃饱了撑着会来?好说歹说地劝她换个别的地儿,可祁信阳呢,偏偏不信这个邪。

    用她的话说就是,整个大转盘的中心,车流量多,客流量自然也会跟着增加。而且一惯来茶馆茶楼都开在寂静清幽地带,她偏要来个特立独行、标新立异。

    “闹中取静你就不懂了吧?说吧,喝啥?”不想再跟他来半句废话。

    迟榆雁要了明前新采的龙井,苏木点了花茶,在桌上搁下自己从外头带进来的一杯珍珠奶茶,才喝了没几口。那珍珠明显比一般奶茶分量足,也不嫌腻得慌。迟榆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他立马不乐意了:“怎么,花茶不是茶?奶茶不是茶吗?”

    迟榆雁冷笑:“骚,还真是你骚!”忍不住冲他竖起大拇指。

    祁信阳将矿泉水倒入桌上的茶壶里,待壶内的水烧开后,倒热水至七成满,将茶叶撒入杯中,稍后等茶叶泡开递给榆雁。她将花随意撒进杯,倒入开水,推给苏木。

    苏木不满地抗议道:“为啥对她那么讲究,对我这么草草了事?你这是服务顾客的态度吗?顾客至上你懂吗?”

    祁信阳斜他一眼,眼珠子绕眼眶转了一百圈:“奶茶怎么冲的我就怎么给你冲。要不对,我哪天去奶茶店好好学习学习,再来为你服务,行吗,顾客大人?”

    他知道她记仇了。

    迟榆雁忍不住笑出声,祁信阳果然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祁信阳,她总是有办法能够治别人。

    她想起当年刚认识祁信阳,就觉得这人与众不同。

    当时两人被分在了混寝,同一个寝室的都是不同专业的学生,彼此专业不同,也就没什么可聊的。往往一下课回到寝室都是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这样尴尬的状态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记得有一回夜里,飞蛾绕着白炽灯不停地飞,大家都吓坏了,尖叫着四处逃窜。祁信阳却不以为然,待它飞低徒手就给它抓了,接着轻飘飘地给扔进了垃圾桶。事后迟榆雁问她,你不怕虫子吗?她笑笑,说我们专业要区分茶树的各种虫害,时不时地就得去茶园逛逛,抓抓虫子玩玩儿啥的,还得学会画虫子的结构图。每天面对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害虫,想怕都怕不起来了。她那时就想,这女的太彪悍了!

    苏木盯着杯中渐渐漾开的花瓣儿,不自觉地用指尖磕了磕杯沿,让它们分散开来,然后忽然开口:“我想跟你说件事。”说完却安静了,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似乎在分辨她今天的心情好坏。

    祁信阳无奈地笑了一下:“什么事说呗,磨磨唧唧的倒不像你了。”

    “你眼睛好些了吗?”

    “好了,刚刚去医院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应该没啥事了。不过……你要说的就是这?”她有些无语。

    “不不不不是,那我说了啊。”他再次看了她一眼,似是艰难而又复杂地张口,“赵泽下个礼拜举行婚礼,你应该早收到请柬了吧?”

    话一出口,大家俱是一惊,然后是沉默,静得能听见大厅里复古挂钟走针的声音。

    祁信阳埋下脑袋,手指抠着桌上矿泉水瓶的旋纹,咔嚓咔嚓声一阵一阵的。

    赵泽,好遥远的名字啊……遥远得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她咬着唇,半天才回了个“嗯”。

    “那你去吗?”迟榆雁知道赵泽这号人物,听苏木之前提起过,貌似是信阳暗恋了十年的男神,现在他要结婚了,她心里肯定不好过。

    祁信阳沉默了好长时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她走在他身后十年,十年了,静静地看着他谈恋爱、分手、再谈,如今竟然要结婚了,时间快得仿佛梦一场。

    而她却还是孤身一人。

    记得高中时,他说他喜欢喝茶,对茶叶颇有研究,将来打算开个茶馆。祁信阳静静地听着,暗自下定了决心。

    后来不管她妈妈用多么狠厉的话语威胁:“你不改志愿,我这辈子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填了南方某知名大学的茶学专业。

    那样的义无反顾,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后路。

    等到后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因为她本以为他也会来这儿的,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学校,可偏偏,他就是没有来,而且还去学了金融。祁信阳有时候想想,命运真的挺可笑的。

    至少在捉弄她时,可笑至极。

    苏木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缓解气氛:“嗯哼,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啥可留恋的了是不?咱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想去,摆个好脸色;不乐意去,也把祝福送到,你说对不?”

    “去呗,还能怎样?”她假意毫不在乎,让旁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内里却疼得无法呼吸。

    想起当年,那个人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体育课后的一瓶水,生理痛时的一小包红糖,上课时提醒她不要开小差、认真听讲,下课后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别一天到晚的黏在凳子上,让眼睛休息休息。心情郁闷了一直给她疏解,有开心事也乐意同她分享。他对她是真的好,让人误以为那就是爱。等到多年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其实那时候,他对所有人都挺好的,是她自作多情,把自己当成了别人的独一无二。

    祁信阳松开手中的矿泉水瓶。

    “我想去看看,看他最后选择的女生到底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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