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韬与他官场情谊,沈相穷极一生,也要为他的潘兄讨个说法;小皇帝保住潘家血脉,沈相自知杀错人,甘愿以死谢罪;季家冒不违接下潘家骨血,他便将私藏游记,悉数赠予季湘云。

    这样一个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楚的老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名节气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身上的名节气度,他竟然是在拿生命,去维护他的节度。

    季湘云伸手,合上老人双眼,她将沈浩然放在地上,后退半步,朝他恭敬拜礼,送这位倔犟的老人最后一程。

    东方已入肚白,缕缕金光从窗外挤进来,她扫了一眼墙上沙漏,再有两刻钟,就到了卯时上朝之时。

    晨风骤起,从窗外刮过,风势渐大,将紧闭的殿门陡然吹开。

    季湘云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人,身长八尺,身携青锋,见她回头,露出岑岑白牙,阴测测笑了:“贵妃娘娘好本事啊。”

    季贵妃与这位八王爷,是旧相识。唐太后生有两子,长子文弱,醉心史书;幼子身强体壮,留在身边抚育,长到十二岁,送至军营,季湘云曾做过他三年教头。

    后来齐璟旸偷偷送过她一柄小剑,彼时季骁早已告知她的归宿,于是她就渐渐与他远了交情,后来,季骁更是出面换了齐璟旸的教头。季家态度明确,于是,他便不再去营里寻她。

    “八王爷好大的威风。”

    季湘云抹了抹鬓角,凤眸上挑,“王爷在外间听了多久?”

    “也就站了一个时辰吧。”齐璟旸左手扶剑踱步进来。

    瞧上两眼早已断气的老丞相,齐璟旸咬着牙,问道:“待会儿上朝,没有老丞相出面,皇兄死讯传出,朝堂大乱,贵妃你说,季将军会不会领兵谋反?”

    季湘云紧锁眉头,打蛇打七寸,所有人都知道,季贵妃嚣张跋扈的背后,七寸软肋在哪儿。

    八王爷已然走至面前,神似齐璟琰的桃花眼带着戾气,双目紧紧锁住她,“季湘云,嫁给本王,你就是大周的皇后。”

    “齐璟旸,你一直想求名正言顺,是吗?”季贵妃抬头,乌黑的眼珠一眼不错看向他,“你娶本宫,你用谋朝篡位娶?”

    季湘云的眼睛亮的吓人,灼灼目光盯上去,像是要在他脸上盯个洞出来。

    “你若想嫁皇家,想嫁天子,本王登位,你嫁不嫁?”

    “本宫既嫁圣上,也只会有一个夫君。”

    这话说得弯绕,却也将态度表个明确。季家是纯臣,断不会做两姓家奴,谁是圣上,就只效忠谁。

    但这来路不明谋朝篡位的圣上,季家是绝不认的。

    “咚—咚—咚—”,三声朝钟音起,到了该上朝的时候,朝钟响,宫门开,齐璟琰不出现,必有大乱。

    谋臣猛将,各凭本事,齐璟旸若想登位,手中握有禁卫军还不够,京都还有季将军手里的护城军做抵抗。

    若是当朝娶了季湘云,拉拢季家,即便没有沈相顶罪刺杀圣上,他手握两只军队,依旧能坐稳朝纲。

    这就是齐璟旸的打算,眼下难办之处,就在于说服季湘云,季家女儿虽与兄长一道长于军营,八王爷却知道,季将军的半颗心,都在这个女儿身上。

    说服季家,只要说服季湘云,就能成功一半。而季湘云,最看重的,也是季家。

    眼见说起情分,打动不了季湘云,八王爷转了话头儿,“大周元年,皇兄杀贪官潘殊韬,夷三族,本王却知道,季将军留下贪官之子,有谋逆之嫌。”

    此话一出,季贵妃果然神色凝重。他方才站在门外,已然听出,季家接住潘家血脉,是齐璟琰嘱托,此事干系重大,小皇帝一死,此事死无对证。

    “季将军为周朝一生忠心耿耿,若是当朝被指认包庇贪官,丢人啊…”他从袖筒里拿出一叠信纸,“对了,就在一个时辰前,本王还收到季将军当年贪图赈灾钱粮的证据。”

    “你撒谎!我阿爹,绝无可能贪墨!”

    季湘云被逼绝路,怒视着他。京都护城军犹自伙食破落,她阿爹的盔甲,早已布满铁锈。当朝老将已无新甲可穿,从哪里贪财!

    “真不真相,不重要。”齐璟旸两指夹住那叠信纸,逐近季湘云明艳的脸,“做个好人,维持名声,步步艰辛,可给一个人泼脏水,太容易了。”

    初晨的阳光照在季贵妃脸上,将她的肌肤耀得几乎透明,她夜间出来只用一根墨玉绾发,青丝散下,衬出肌肤胜雪,一双凤眸更实在日光下反出金光,似有勾魂夺魄之态。

    齐璟旸像被惑住一般,稍弯步子,一手执起季湘云半缕头发,低声劝道:“阿云,留在本王身边,本王发誓,绝不负你,绝不负季家。”

    宫门开启,朝臣入宫,百官嘁嚷的脚步已临至殿外,若季湘云不肯就范,八王爷篡位不提,只他手中的证据,足以让季家身败名裂。

    齐璟旸抿紧薄唇,盯着季湘云的回答。晨风微起,烛台之上,红烛燃尽。几缕青烟飘过,万籁寂静间,他听到季湘云的答案:“好。”

    ……

    三月初九,卯时二刻,太和殿,大朝会。

    齐璟旸站在高台之上,宣布齐璟琰死讯,沈相毒杀圣上,以死谢罪。

    已有朝官验过,沈浩然触柱而亡,这样死状惨怖之法,排除他杀,众臣对八王爷的说法半信半疑。

    齐璟旸看了眼阶下的季骁,嘴角带上一丝笑意,“皇兄临终前,有三事犹不放心,其一,封本王为摄政王,代理朝政;其二,季骁将军劳苦功高,封万户侯;其三,皇兄不放心贵妃,他身后,诸卿善待季家…”

    他未明说登位,只说暂为摄政王,又多次提起季家,就是为了拉拢季骁,表明态度,即便是他登位,也会看重季家。

    八王爷刚宣读完齐璟琰的交代,朝下就有人站出不服。礼部尚书刘本伟率先发难,此人枣色面皮,身形魁梧,外表是个粗人,却是姜太傅得意门生之一。

    阶下刘尚书粗声道:“王爷说受圣上托付,此事可有人证?可有信物?”

    “皇兄急症,临终前唯有本王和贵妃在身侧,刘尚书若不信,大可招贵妃一问。”

    齐璟琰后宫嫔妃不多,能坐上贵妃之位的,唯有季骁的幼女——季湘云。

    联想到圣上临终前多次提到季家,莫不是季骁与八王爷合谋毒死圣上,并嫁祸丞相?

    一时间朝堂之上众说纷纭,有说支持八王,有说圣上急症,死无对证,自然不信八王所说。百官各执一词,纷纷战队。齐璟旸站在高台之上,脸色阴沉。最终,推选出德高望重的姜太傅和季将军,出来决定此事走向。

    姜太傅是齐璟琰的开蒙先师,为人端方雅正,文官之首,座下三千门客弟子,在朝中,在坊间声名远扬。

    季骁手握三军,手中护城军更是以一敌三,有狼军之称。其两子一南一北镇守前线,季家在军中威望颇深。

    姜太傅上前一步,综合百官疑问,对八王爷连连发问:“敢问王爷,圣上急症,发生在何处?为何太医院没有收到消息?还是说王爷明知圣上中毒,竟没有施以急救?”

    这话问得齐璟旸脸色大变,高台之上,满身凶戾的男人,面对文人的软刀子,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若是个普通文官,胆敢如此发问,他大可以不敬皇室的罪名将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而站出来的人是姜瑞,不止是齐璟琰的开蒙太傅,也是他的老师。若是翻脸,被人定个不敬尊师的罪名,他就失了先机。

    齐璟旸有过姜瑞会为难他的想法,却万没料到姜太傅会如此尖锐当朝发问。这老头儿平日不声不响,眼下问的他下不来台,只差没指着鼻子骂他谋逆了。

    姜瑞有此疑问不在于为难他,老东西想趁着皇帝没了,借此分一杯羹,继续把持朝政。齐璟旸把姜瑞的心思揣度透彻,视线转向季骁,看他有什么想法。

    季将军对朝堂上的争论充耳不闻,他还在想着,昨晚齐璟琰与他喝酒时还正常,怎会突然遭人暗算,况且还有季湘云在侧,自家女儿的身手他了解,没个十来人上来困不住她。

    若是小皇帝身死,季湘云又会在哪?

    想罢,他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八王,坦言道:“既然贵妃也知此事,不如上前一说吧。”

    正中齐璟旸下怀,他一人的说法站不住脚,贵妃若是出面,也代表了季家的态度,到时就是季骁还想否认,也会紧紧绑在他这艘船上。

    齐璟旸心中盘算一番,对阶下近侍道:“宣贵妃入殿。”

    季湘云未走远,齐璟旸将她藏匿偏殿等候宣召。不消半柱香,一队宫女执着仪仗在前引路,轿撵之上,坐着一身穿墨青色团锦酌花裙的女子,她倚在撵轿上,容色晶莹,如花树堆雪,恣情娴雅。一双凤眸不似寻常女儿家含情带怯,谁瞧她,她便直视回去,威仪尽显,叫人不敢直视。

    季贵妃在殿外下了撵轿,进殿之前,近侍早已引路通报:“季贵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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