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国寺题序是温霄寒成名的契机, 之后柳竹秋每年都会陪达官贵人们去参拜数次,寺里的几位大和尚她基本都熟。
入寺后先去拜访主持观海禅师, 与之喝着香茗聊了一通禅机佛理,而后道明来意。
“去年六月间,小生和几位朋友托一人来寺捐献功德钱,那人随后不告而别,我们疑心他侵吞了善款,因各自琐事缠身,一直没顾上过问。今天小生来贵寺拜佛许愿,想顺便核查此事, 方丈可否容小生翻阅去年六月的功德薄, 看那人是否替我们捐过钱。”
观海命人取来去年六月的功德薄供她查阅。
官宦人家的女眷入寺多半会捐资, 柳竹秋试图由此着手寻找常冬香到寺的痕迹, 翻到六月初三日的善士名单,还真有收获。
“信女金常氏 供奉灯油银两百两”
这金常氏定是常冬香了。
柳竹秋泰然自若地继续往后翻了半本簿册,蹙眉道:“还真没有, 看来那人确实骗了我们。方丈可否将这本功德簿借给小生做凭证, 小生回去后才好跟同伴们交代。”
观海应允, 慈祥开导她说那人大概是一时糊涂, 劝他们私下调解, 尽量别惊动官府。
柳竹秋辞别方丈, 借随处溜达之际琢磨:“二百两银不是小数目, 常冬香花这么多钱供灯必定许下重愿,或许能影射出她遇害的原因。这里的灯油钱都是按年支付的,眼下还不满一年, 常氏供的灯想必还在。”
她去到专为居士供灯的观音堂, 假装参观仔细搜寻。
那些灯盏依照居士出资多寡设置大小, 灯上都贴着供灯者的姓名以及所许愿望。
柳竹秋花了半个多时辰找到常氏供奉的大号莲花灯,灯座上的标签写着“往生极乐”四字,是用来为死者祈福的。
常冬香的生母早已亡故,父亲和其他亲属都还健在,亦无夭折的儿女,这盏灯是为谁供的呢?
莫非是文安县的无名男尸?
虽然目前尚无十足把握证明男尸头上字谜所说的“雪香”就是常冬香,但是可先以此为假设反推。
他对“雪香”如此痴迷,常冬香也可能与之两情相悦。文安男尸早于常冬香遇害,常冬香得知他的死讯后便花重金供灯超度他。
弄清常冬香的死因说不定能查出那男尸的身份,从而挖出唐振奇一党的犯罪证据。
柳竹秋想罢去拜访寺中另一位熟人:迦蓝殿的书记妙云和尚。
这妙云年方十九,是被遗弃在山门外的弃婴,由观海禅师抚养长大,十岁时落发为僧,后跟随观海来到安国寺。
看破红尘才能断绝七情六欲,妙云连红尘什么样都没瞧仔细,如何放得下凡心尘念?
他又从小生得粉妆玉琢,越长大越标致,走出去谁都会多瞧几眼。
花太香艳准会招虫子,就有一些心怀歹念的男男女女变着方来勾引他,好似饥鼠想偷吃佛祖座下的香花宝烛。
妙云得高僧教诲,志心还算坚定,可那年在大理寺黄少卿家做法事,见着他家十六岁的寡妇儿媳梅氏便再也把持不住,从此一念成魔,与那梅氏勾搭成奸。
彼此山盟海誓,似漆投胶,一个忘了妇德廉耻,一个舍了清规戒律,只想效鸳鸯双宿双飞,把贞洁牌坊、菩提正果全扔到阴山背后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黄少卿很快发现梅氏与人偷情,派人暗中留意,准备捉奸。
那日妙云与梅氏在北海边幽会,差点中了埋伏,吓得提起裤子仓皇逃窜,遭到黄家人疯狂追赶。
当时柳竹秋正和几个友人在北海比赛钓鱼,各自乘船分散于湖中水畔,她的船停泊在杨柳堤边,妙云跑来撞见,走投无路下向其求救。
柳竹秋那会儿跟他只有数面之交,见他魂飞魄散,问是何事。
妙云本不擅撒谎,情急坦白:“小僧同大理寺黄少卿家的五少奶奶会面,正被她的家人捉拿,若落在他们手中必死无疑,还求孝廉大发慈悲,救我一命!”
柳竹秋问:“是那个嫁了痨病丈夫,成婚才一个月就守寡的梅小姐吗?”
见妙云肯定,果决道:“不用多话了,你速去舱里棉被下躲藏。”
妙云逃进船舱爬上铺板用棉被蒙住身体,追兵不久赶到,带队的是黄少卿的二儿子。
这黄二少爷也认识温霄寒,见她在水边悠然垂钓,上前打招呼顺便询问:“温孝廉可曾见一个和尚打这儿过?”
柳竹秋摇头。
有个不守礼数的下人跳上甲板朝舱里张望,看到妙云没蒙好的光头,赶紧叫喊:“那秃驴躲在这儿呢!”
余人急欲上船搜捕,柳竹秋抬手阻拦:“这舱里没和尚,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尼姑。”
众人登时哑然,外间都传温霄寒是个风流浪子,黄二少跟他交浅,也看过几首他做的艳情诗,中有“禅院空好月,春风卷贝叶1。梵音度绮梦,花落化双蝶。”之类的暧昧句子,早疑心这没行止的书生跟尼姑有猫腻。
今见他亲口承认,先替他尴尬,傻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柳竹秋笑容满面道:“那床上玉体横陈,春光乍泄,黄二少也想进去鉴赏?”
黄二少急窘摇头,怕被她带累了名声,领着奴仆避瘟神似的撤走了。
等他们去远,柳竹秋收起钓竿,命瑞福将小船划到湖心,向妙云问明情况后送他在安全地界登岸。
妙云得她佑庇脱难,从此以恩公相称,每当柳竹秋去安国寺他都争着殷勤接待。
今日柳竹秋有事求助,妙云接到知客僧通报匆匆出迎,为怠慢贵客深表歉意,将她请到禅房奉茶。
柳竹秋见禅房门口放着火盆,盆里有些未烧化的纸钱,问他在祭拜谁。
妙云鼻子一酸,眼圈跟着红了,伤感道:“恩公问话,小僧不敢欺瞒。那黄家的五少奶奶去年过世了,今日正是她的忌辰,小僧为她念经烧纸,才没去外面值守。”
他与梅氏自东窗事发后就再无机会相见,诚可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2”
梅氏青春守寡,只与妙云有过夫妻之实,一朝鸾分凤离,真比当初死了老公更痛百倍,因之郁郁成疾,不上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她做闺女时曾与柳竹秋有过一面之缘,是位清新靓丽的俏佳人。
只因父母贪图黄家的富贵,便听信媒婆谗言,将活泼泼的女儿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痨病鬼。
夫妻尚未同房那黄五郎就死了,梅氏以处女之身守寡,婆家娘家为着面子都不许她改嫁,定要她终身守贞以全门风。
柳竹秋知道这些情况,同情梅氏遭遇才会搭救妙云,替他二人隐瞒奸情。而今听说梅氏死讯也很难过,请求妙云摆出她的牌位,亲自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就中凄凉不过卿啊。”
妙云在一旁洒泪道:“幸蒙您当日仁慈庇护,没让黄家人抓到实证,否则她死后还得背负污名。”
柳竹秋悲闷道:“人都死了,还管名声做什么。就是活着时,要那虚名又有何用呢?可怜她原是水葱似的一个人,竟在那枯井里活活干死了。”
礼教之害,甚于虎豹,磨牙吮血,食人如麻。大多数女子和梅氏的遭遇只隔着薄薄一层纸,说不定哪天就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捅穿了。
妙云不知柳竹秋在物伤其类,只当她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无限感佩道:“都说恩公是有情有义的真男儿,不仅爱花,还肯惜花护花,小僧在此替梅娘子谢过了。”
他一揖到地,柳竹秋双手扶起。宾主落座叙谈,她直言来意。
“我听说安国寺近年人口渐多,良莠混杂,想向你打听一下,寺里可有不守戒律,为非作歹之徒?”
妙云羞愧道:“是有一些,小僧就是头一个。若非我糊涂破戒,也不会连累梅娘子早死。”
柳竹秋笑劝:“你这种为情所困的另当别论,我要找的是那起品行不端,存心作恶的歹人。”
妙云说这样的也有几个,多数是外来挂锡3的游方和尚,有的呆上几个月便离开了。
柳竹秋让他将寺内现存的,以及去年五六月以后离寺的恶僧理出一份名单,共计十六人。
目前调查只能进行到这儿了,她辞别妙云,出寺时面朝山下,见层林树海中浮着几座殿阁,认得是先时搜捕徐小莲时去过的清净庵。
两条思路遽然交错连接,构成新设想。
上次科举舞弊案是唐振奇一党所为。
假使常冬香就是他们要找的“雪香”,那这案子必然也与奸党有牵连。
那黄国纪是奸党的手下,他选择比邻安国寺的清净庵窝藏徐小莲只是单纯的偶然,还是说这两地都存在奸党的据点?
柳竹秋写信将搜集到的线索报知萧其臻,请他先就奸党与清净庵和安国寺之前的关联展开调查。
上次抓获徐小莲时,萧其臻同时逮捕了清净庵的主持清空和庵内的尼姑们。
案子审结后清空因知情不报被罚做官奴,其余女尼情节较轻,领完杖刑后收回度牒,令其还俗。
萧其臻找到在官营染坊做苦工的清空,审问她清净庵中都有哪些人与安国寺有瓜葛。
清空唯恐再吃官司,有什么说什么,招供道:“庵里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再老实不过的,只有我的师妹清远不守戒规,常与安国寺一个叫智通的挂锡和尚幽会,二人必有奸情。对了,清远还和严季熟稔,多半就是她帮着严季把外甥女带到庵内窝藏的。”
这智通就在妙云提供的名单上,恰好于去年年底外出云游,正与徐小莲案发的时间重合。
萧其臻大怒,问她当初为何隐瞒这些重要情况。
清空哭道:“那会儿我见出了人命案子,怕说出来更要担责。方才大人许诺只要我交代有用情报就算戴罪立功,我才敢开口。求您行行好放我条生路,再在这作坊呆下去,我就死定了。”
萧其臻答应帮她换个轻松的差事,回衙后便派人去找清远。
当初同清远一道还俗的尼姑们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萧其臻怀疑清远已与智通私奔,约见柳竹秋通报案情。
二人在温霄寒的租房碰头,柳竹秋听说他已打听到清远的老家在徐州,或许会和智通逃回家乡藏匿。
她准备立刻禀告朱昀曦,动用他的人马前往搜捕。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她等客人告辞。萧其臻显然有话要说,又因羞赧撕不开嘴上的封条。
她明白定是私事,大方询问。
萧其臻命郭四从马车上取来一只礼盒,盒内装着一方肌理润泽,细腻如玉的砚台,上刻活灵活现的鱼翔浅底图,看质地雕工当是上好的徽砚。
“本月是小姐生辰4,萧某聊备薄礼,恳请笑纳。”
萧其臻难为情地献上礼物,他面对大事大情时几乎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充分展现成熟男子的风范气魄。在处理情爱问题时却像忐忑的青涩少年。
柳竹秋起初瞧着还蛮可爱的,转念一想:“看他的表现估计因为家里长辈管束严格,从没体验过男欢女爱,都快三十了还是个愣头青,这样森严的家教也太可怕了。”
她带笑婉拒:“大人弄错了,我是七月间生的,离过生日还早着呢。”萧其臻惊讶,支吾道:“我看你名字是‘竹秋’,以为你是二月生的。”
说到自己的名字,柳竹秋也很憋屈,但无法跟外人解释,嘿嘿搪塞过去。
爱慕总会衍生出探究欲,萧其臻没忍住好奇,出门去向柳尧章了解情况。
柳尧章笑着抱歉:“怪小弟没事先提醒,让载驰兄空忙一场,真是罪过。”
萧其臻难堪微笑:“是我自作多情,唐突了令妹,但她这生日为何与芳名对不上呢?”
柳尧章已拿他当手足,事事都不想隐瞒,照实说明:“季瑶的生母怀她时,家父还在为先祖母丁忧。季瑶出生后她母亲先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秋。家父知道后很不高兴,怕外人说他在母丧期间纵欲行乐,便想出个补救的法子,给季瑶取名为‘竹秋’。对外就说她是二月生的,比真实生日推迟了半年,这样便错开了祖母的居丧期。过了几年人们都淡忘此事了,家里才开始按真实月份给季瑶过生日。”
萧其臻回忆刚才提到此事时柳竹秋的表情,不禁心疼怜惜。想她因迁就父母的颜面,起名过生日都得遮遮掩掩,儿时定为此受过不少委屈,所以长大后的倔强叛逆都是有原因的,并非外人指责的天性放诞。
他将砚台交给柳尧章,托他等柳竹秋心情好时送给她,并贴心强调:“我知道令妹不大中意我,也没有要折枝的意思,只因欣赏她的性情才干,愿与她结个君子之交。”
柳尧章以为他要放弃,慌道:“季瑶任性惯了,有时骄傲得过分,载驰兄切莫同她一般见识,时间长了她自会清醒。”
萧其臻笑道:“令妹待你至好,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她那绝非任性,而是有主见,是愚兄食古不化,配不上她。”
说完表情趋于郑重:“还有句话,说了你别取笑。之前那桩婚事我都任凭父母安排,之后的却想自己拿主意。愚兄痴长三十岁,从没见过比令妹更好更合乎心意的女子,已决定今生非她不娶,若有朝一日能得她另眼相看,就是献上这条命我也甘愿。”
柳尧章惊喜万分,拱手道:“小弟果然没看错,就说载驰兄是季瑶最好的归宿,她那个脾气也只有你能谅解包容了。兄长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说服她。”
萧其臻急忙劝阻:“万万不可,你一游说就变成我在强求了。还是顺其自然吧,纵然流水无情,我也宁做落花无语,不效怨鸟乱啼。”
他这谦谦君子风度用在感情上就有些像小媳妇了。
柳尧章忍不住喷笑,点头道:“那就依兄长的意思,只看那丫头有没有这个福气吧。”
萧其臻觉得后半截话应该用来说自己,假若柳竹秋回心转意,愿与他结百年之好,将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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