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其臻接到柳府报案,考虑后决定亲去问询,这样方合乎礼节。

    次日打听得柳邦彦回府了,他穿着常服,带上礼物登门,只当是一次普通拜访。这处理方式很合柳邦彦心意,也便装出迎,邀客人至外书房叙话。

    萧其臻和柳尧章交往多年,却是初次拜见他的尊长,双方见面少不得客套寒暄,之后才聊到案子上来。

    柳邦彦顾体面,推说案发时自己不在家,传杜管家过来陈说经过。

    萧其臻谨记柳竹秋叮嘱,听完杜管家讲述,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等管家离去,向柳邦彦小声说:“下官怀疑此事有蹊跷,大人这几天可命心腹多留意府上情况,外松内紧,静观其变。”

    柳邦彦深以为然,见他人才出众,处事稳妥,留心问:“贤契1可曾婚娶?”

    萧其臻说:“拙荆三年前亡故,还未曾续弦。”

    这话触动柳邦彦心思,又说了几句闲话,借口宽衣去到室外,叫来一个亲信。

    “你跟太太说,宛平县萧县令来家里做客,叫她安排晚饭款待,记得让她亲自监督,不得简素。”

    范慧娘跟他做了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接到消息立时明白丈夫在暗示她去相女婿,忙吩咐仆婢们杀鸡宰肉,自己从内堂溜到外书房外,在后窗偷看萧其臻。

    只见他剑眉星眸,轮廓分明,器宇轩昂,气质绝俗。头戴小冠,着青苔色水绸道袍,黛色方舄,皆纤尘未染,不愧为昔日探花郎,心里先爱上了,美滋滋奔去找柳竹秋。

    柳竹秋有位女伴近期过生日,她答应画一幅秋意图相赠,此刻正在花园的池塘边取景描摹。

    范慧娘找了来,拉着她的手贺喜:“我儿,天大的喜事,你的终身有着落了。”

    柳竹秋还当她又听信哪路媒婆吹嘘,知是萧其臻来了,笑道:“萧大人是来帮家里破案的,与孩儿的终身何干?”

    范慧娘心急口快:“老爷相过满意特叫人传话与我,我又亲去看过。那萧县令人才极好,做得我柳家的女婿。儿若不信也去瞧瞧。”

    这女儿脾气与别家的不同,鉴于以前那些失败经验,还是先由她本人确认为好。

    她哪里知道柳竹秋早把萧其臻从头到脚看全了,觉得没必要再专程走一趟,推说此举不合礼数,不肯相从。

    一向拿违礼当家常便饭的人突然守起礼数,谁都知道是借口。

    范慧娘不能强她,连忙另思一计,重回外书房,派人请柳邦彦出来说话。

    “老爷可是相中这萧县令了?”

    “他说他三年前丧妻,如今中馈2无人,就是不知看不看得上阿秋。”

    “若只听外面人中伤,那想是有顾虑。但若亲眼见着了,凭我们阿秋的相貌,还怕他看不上?”

    柳邦彦骂妻子出馊主意:“人家头一回来家里,怎么能让阿秋出来见客?失了规矩更要被人看不起。”

    范慧娘委婉道:“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我刚去跟阿秋说,她也不得劲。那孩子的脾气你懂的,不让她亲眼瞧中意了,就是说定了亲事她也会闹别扭。我看不如使个两相得便的法子,让他俩相互见一面,咱们只装不知道,看他二人的反应再说后话。”

    她凑在丈夫耳边嘀咕数句,柳邦彦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肯放过每一个良机,觉得妻子的主意不算太出格,姑且试上一试。

    回转书房,对萧其臻说:“部里突然差人来传话,老朽先去应酬片刻,贤契若嫌此处憋闷,可去后面花园逛逛,那院子去年才修整过,有一两处景致还颇中看。”

    主人既夸耀了,那必然要去参观才行。萧其臻在仆人带领下来到柳家花园,园内树木参天,奇石叠翠,景致古朴幽邃。

    他顺着青石小径绕过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荷塘,其时花叶已凋,池畔略覆萍踪,衬着些残荷荚苇。潋滟秋光平铺池面,有白鹭翩然掠过,带出旷朗的意境。

    他心神为之清爽,扭头不见了带路的仆从,不敢贸然乱闯,打算绕塘转一圈便回去。东行数十步,来到石拱桥旁的八角亭。

    亭内安放桌案椅子,案上铺着画纸画具,有人正在此间作画。

    他入亭观看,纸上画的正是院中景物。老树秋柳、小桥曲径、亭台楼阁都已初具规模,构图远近有致,详略得当,色调清润淡雅,笔墨苍逸浑厚,画功着实不俗。

    萧其臻雅善丹青,见到好画作不禁细心赏析,猛听得身后一名女子娇咤:“你是谁!?”

    他慌忙回头,记得曾在柳尧章家见过来人,是柳竹秋的贴身婢女春梨。

    春梨也认出他,奇道:“萧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柳大人去见客,叫我来贵园参观。”

    萧其臻自责不该私闯人家的内院,欲告辞,案上的洗笔盆被他的衣袖撩得晃动,一泼污水洒向画纸,画面的下半截被弄脏了。

    春梨急忙上前挪开洗笔盆,束手无策地盯着迅速浸噬画纸的水渍,灼急埋怨:“我家小姐画了一下午,全白费了!”

    萧其臻促忙道歉,仔细检查画纸,迅速想出个补救的法子。

    “请容我一试,或许还能保住这幅画。”

    他征得春梨同意,挑了一只大楷笔,拿色碟调出几种浓淡不同的墨色,依次刷到被污水弄脏的位置,转眼扫出一片层次分明的水域。再用小楷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柔和波纹,又聊聊数笔添置几片生动逼真的残荷,硬是将难看的污渍改成了笔精墨妙的池塘。

    春梨惊喜拍手:“大人能化腐朽为神奇,真好手笔。”

    萧其臻正谦辞,桥边环佩叮咚,姗姗走来一位穿天青色竖领琵琶袖大襟纱袍,着嫣红马面裙,梳百合髻的绰约女郎。

    他慌忙回避,听春梨叫“小姐”,方知是柳竹秋,不觉定睛细瞅,这下更吃惊了。

    前两次见面柳竹秋都做男子打扮,又有胡须为装饰,巧妙掩盖了女儿态。今日恢复本来面目,虽不施朱粉,那丹唇玉颊,澄澈明眸已是逸韵风生,恰似闲花淡淡春,拥红梅之风骨,具海棠之清魂。

    周围好像陡然转到三伏天,热得他脸发烫,头冒汗,低头侧身,不敢轻举妄动。

    柳竹秋方才画图画得肚子饿,回房叫厨下送了碗汤面充饥。春梨惦记熬颜料的风炉快熄了,先跑回凉亭生火,她悠悠闲闲漫步走来,不意与萧其臻相遇。暗道不巧,却并不排斥,淡定地上前行礼。

    “萧大人莅临寒舍,柳竹秋这厢有礼了。”

    她行女子的万福礼,萧其臻越发无措,侧着拱了拱手,没有回话。

    柳竹秋好笑:“大人并非初次与我会面,为何这般拘谨?”

    萧其臻脸像涂了朱砂,窘道:“之前小姐都以男子身份示人,今日着女装,又在贵府内宅中,恕萧某不敢唐突。”

    憨拙样逗笑了春梨,也让柳竹秋叹惋。

    他就是这迂木的性格不对胃口,假如做了夫妻,今后在闺房内也一板一眼,绳趋尺步,岂不无聊透顶?

    春梨看不惯他,直接取笑:“我只知道杨布家的狗是凭衣服认人的,没想到人也如此。3”

    柳竹秋佯怒:“死婢子,胆敢戏辱贵客,怪我平日太惯着你,倒叫你忘了尊卑!”

    春梨赶紧认错:“奴婢对萧大人只有敬佩,怎敢戏辱他?”指着画纸说:“小姐请看,萧大人刚才不小心将洗笔的污水洒在这画上,奴婢还以为画会作废呢。谁知大人妙笔回春,愣是将污渍改成了池塘,画得真是天衣无缝呢。”

    柳竹秋近前观看,很认同丫鬟的评价,由衷喜赞:“萧大人画技竟如此高超,我原先还愁这一池败荷煞风景,犹豫要不要画。经大人这一番巧绘,非但不显破败萧条,还令整幅画面更具闲情雅趣了。”

    她临时起意,请萧其臻为画卷题诗。

    萧其臻婉拒:“小姐在自家园中作画,亲自题诗更为贴切。”

    柳竹秋反驳:“正因为是自家的花园,每日瞧得腻烦了,无甚新意。不似大人初来乍到,更能触景生情。大人已慨赠一座池塘,何必再吝啬一首诗呢?”

    萧其臻不能回绝主人盛情,红着脸道声:“献丑。”,提笔略做考量,写下一首五绝:“静苑秋声满,花凋绿渐稀。鹭鸶凌水过,疑似白云飞。”

    诗句质朴清新,颇有禅意,写景物能声色具备,动静结合,最妙的是信手写就,这份敏捷的才思就很可贵了。

    柳竹秋爱好广泛,尤喜纸笔之戏,发现萧其臻这一长项,就将刚才否决他的念头暂时搁置。

    人生本该雅俗共赏,谈情说爱不行,能交流书画也可算做伴侣嘛。

    萧其臻涂改了她的画作,见到她本人,又应邀题写诗句,自觉逾礼过甚,不敢再做停留。等不到她开口评价,便说:“令尊恐已会完宾客,萧某得回去了,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他走得好快,俨然落荒而逃。

    春梨嗤笑:“好个书呆,跑这么快,打量有妖怪要追着吃他呢。”

    柳竹秋轻扬微澜的心湖重归死寂,衣冠禽兽固不可取,道学先生亦是难缠,不由得想起坊间流传的一则笑话。

    一个循规蹈矩的秀才新婚之夜与新娘行周公之礼,入喜帐后先作揖道:“吾欲云雨,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娘回:“官人从心所欲。”,他便答:“既蒙俯允,请娘子展股开肱,学生无礼又无礼矣。”,新娘吃痛,他又一本正经对曰:“徐徐图之,则茅塞开矣。”4

    萧其臻迂不到这地步,但至少有一分神似,倘若时时刻刻拿腔作调讲礼节,再没个随心所欲的时候,那还叫什么夫妻?

    还是先拿他做备选项,多观察一阵再说。

    范慧娘派出的仆人禀报说偷看到萧其臻在池塘凉亭与大小姐会面,待客人走后,范慧娘亲去询问柳竹秋。

    柳竹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直说对萧其臻的看法,被逼急了便搪塞:“三哥请萧大人来帮我们查案,这时扯上我,若叫外面人知晓定会捕风捉影说家里的盗案非同一般,急得老爷要施美人计笼络办案官,指不定会因此惹祸呢。”

    柳邦彦正是怕节外生枝才求助于萧其臻,听范慧娘转述女儿的话,认为很有道理,也不急于求成了。

    萧其臻从柳府回来后一连数日按兵不动,这天接到柳竹秋派人送来的信件,读罢当即召集三十名精干的捕快,吩咐捕头:“明天柳府有个大丫鬟要回家探亲,你们暗中监视,若发现她与可疑人色接触,立刻把人都抓回来。”

    捕快们得令,第二天一早换上便服到柳府附近蹲守,辰时见一辆马车出来,便分成几拨或骑驴或走路远远跟定。那马车向南出了左安门,又走五里地来到一处村落。

    捕头只派一个机灵的手下进村侦查,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报:“马车进了村东头一个院落,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男女,都到那院子里去了,像是提前约好要去聚会的样子。”

    捕头当即带队闯入那院子,在主人卧房里找到那伙男女,一群人正围着大堆金银财宝准备分赃。捕头亮出腰牌,叫手下将屋里的男女老少一股脑锁了,连同财物一并带回县衙。

    萧其臻击鼓升堂,见下面黑压压跪着二十几号人,大声问:“谁是曾翠娥?”

    一个穿粉红色绫子袄的俊媳妇惊恐抬头,萧其臻严厉审视她:“你就是曾翠娥?”

    “正、正是奴家……”

    “大胆曾翠娥!你勾结外匪抢劫主人财物,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可说?”

    早在案发时柳竹秋就疑上了曾翠娥。

    首先强盗们选在柳邦彦值宿时行动,事先必然有人通风报信。其次,没有内鬼带路,外贼不可能悄然入府并直接找到范慧娘的居室,更不可能知道财库钥匙由范慧娘保管。

    曾翠娥那晚外出解手实在太巧,如果忽略她的解释,她恰恰最有条件去接应强盗。

    柳竹秋怕打草惊蛇,在家装糊涂,又让萧其臻走过场麻痹曾翠娥。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昨日曾翠娥突然向范慧娘告假,说想去看望城外村居的哥哥。

    柳竹秋早私下问过禁闭中的张娇桃,知道曾翠娥没有哥哥在京城,心里便掐准七八分了,于是写信通知萧其臻,指挥他轻松挡获了一干人犯和失窃的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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