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英听柳竹秋讲完桂小少爷的事迹,好气好笑问:“这种人做惯了别人的老婆,为何自己还要讨老婆?”
柳竹秋正用香具压手炉里的细香灰,顺便给她讲了则笑话,说有个龙阳子弟也是惯被当做妇人狎弄的,且从来不知男女之差别。后来家里给配了婚事,成亲那晚他脱了裤子朝新娘厥起后臀。新娘没瞧见正面,大惊:“天啊,你怎么没有那、话儿?”,他转身看了看新娘腰下,同样大惊:“天啊,你怎么也没有那、话儿?”1
白秀英绝倒,笑过气忿:“他在家不顺意还能尽情外交,只苦了他老婆,这一辈子免不了守活寡了。我曾听说如今士人里多有过分沉溺此道以致举子艰难的。家里不责他荒唐,反倒一个劲儿帮他买姬纳妾,以为多找些女子围住他就能生出孩子来。可怜那些女子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样叫这些假夫给糟蹋了,还要被婆家责怪没本事,不能叫丈夫收心。”
柳竹秋神色跟着愀然:“女子就没被当做人来看待吧,无事时是男人的附庸,有事时又要做男人的替罪羊,古往今来不都如此吗?”
白秀英百感交集:“有时我真后怕,要是那会儿嫁的不是你三哥,而是那起没德性的混账人,现在过得不知多凄凉。季瑶,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可萧大人那件事你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女人找丈夫如同瞎子抓阄,风险太大,难得寻到敦厚正直的好男人,她怕柳竹秋错失良缘,将来明珠暗投,一世沉沦。
柳竹秋望着手炉里洁白柔软的香灰,似乎在凝视身为女子的脆弱命运,停下香具,惆怅道:“秀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过活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假如普天下所有女子都统一念头,不再听男人那套规矩,从懂事时起便努力求学上进,练习百工技艺,长大后自食其力,那就不用再受男人的气了。”
白秀英笑容苦涩:“你这是白日做梦,且不说别的,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对男人那套规矩深信不疑,听了你这些话只会骂你是疯子,更不可能附和你。”
柳竹秋露出与之相近的苦笑:“我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你和妙仙姐姐肯理睬我这个疯子。”
姐妹俩展颜嘻哈,暂将愁烦抛开。
柳竹秋在香灰上扎了些小孔,铺上隔热的云母片。白秀英从随身戴的香囊里掏出两粒新制的笑兰香放在云母片上。
香丸被埋在香灰里的红罗炭加热,飘出甘甜柔和的香气,旋即流散到整个居室,熏得窗外的秋景明媚起来。
白秀英说回正事:“你不是奉太子殿下命令要去文安查案吗?我都替你想好了,叔端下月初十到十五都在衙门里值宿,我跟太太说到时接你去那边陪我,你就能抽身去文安了。可是我和叔端都不放心,想多派几个人护送你去。”
柳竹秋摇头:“人多反而容易误事,让瑞福跟着就好。昨儿走得急,没见着三哥,你回去帮我问问他,这几日有没有乡试舞弊案的消息。”
她不出府的日子只能靠柳尧章获取外界情报,也不知顺天府尹牛敦厚后来是否审问过金宏斌等人,朝廷又是如何追查整起案件的。
白秀英没听丈夫说起此事,她本人倒能提供些信息。
“这案子闹得很大,我前日回娘家,听说礼部和翰林院连主官在内,传了大大小小十几号人去问话。幸亏叔端和我家老爷有事没参与这次乡试,不然也要受累呢。”
科举考试需要大量的阅卷官,顺天府的乡试一般抽调翰林院和礼部的官员担任主持、阅卷、评审。白秀英的父亲白一瑾现任礼部郎中,掌主客清吏司2。八月初暹罗国3使臣来朝,庆德帝命他协同鸿胪寺主持接待事宜,恰好避开了顺天乡试,没卷入本次舞弊案。
白一瑾为人通达,对幼年失恃4的独生女白秀英抚念慈柔,有时也会跟她讲一些朝堂之事。
白秀英说:“这次顺天乡试的出题人是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发生漏题案,他的嫌疑最大。此人也是唐振奇的忠实走狗,去年圣上派唐振奇去曲埠祭祀孔庙,薛汝春随行。到了大名府竟命令当地文武官员数百人齐至郊野迎接唐振奇,对他五拜三叩头,由巡抚亲自骑马前导,仪仗纯然是迎接圣驾的规格,还献媚言说唐振奇‘人心之归顺,即天心之所向’,真恬不知耻,大逆不道。”
柳竹秋訾诮:“方才说到如今的人好南风,你不知道这薛侍郎也是龙阳君5的后辈。当年做国子监典籍6时就与一帮同僚不清不楚,后为巴结唐振奇,趁他去城外进香时带着奴仆跪道迎送。唐振奇见他娟好姣媚,便留意上了,后又得知他姓薛,与自己未阉时的妻子同宗,因而动了故剑之情7,从此举为爱宠,不出五年连升数级做到了正三品的侍郎。”
白秀英眉间的沟壑皱得能夹死蚊子,厌恶道:“我说怎么有三十不到就做侍郎的,连太监都能以色侍之,亏这帮读书人时常嫌娼优下流,我看他们还不如娼优有骨气呢!”
她和柳竹秋都希望借舞弊案好好整治这伙狐狗,聊到晌午,范慧娘派人来请吃饭。出门时白秀英想起一事,说:“我看那曾翠娥很得太太宠信,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她一般不评论身边人,问起就说明心里已有了成算,柳竹秋反问:“你看呢?”
白秀英跟她没避讳,直抒己见道:“大凡这种见谁都讨好又千伶百俐的人心眼都多,咱们太太实诚心软,我怕她不留神会受人摆布,还得你多照看着才放心。”
柳竹秋点头:“我跟你所见略同,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差错。”
隔天柳邦彦去衙门值宿,女眷们在家无事,曾翠娥向范慧娘提议找人打双陆玩。
那张娇桃自上次闹事后被柳邦彦下令关在房内反省,徐小莲手伤未愈,范慧娘就叫柳竹秋来凑数,再加一个陆嬷嬷凑成牌局。
柳竹秋想继母难得有机会玩乐,故意喂牌让她赢,陆陆续续输了好几吊钱给她。
陆嬷嬷看出来,调侃:“大小姐可仔细些,当心把私房钱全输光了。”
曾翠娥接嘴:“大小姐精明着呢,知道太太是财神爷,这些铜钱送到太太腰包里开开光,回头就会变成金子还回去。”
她见缝插针恭维范慧娘,哄得她越发高兴,玩到二更天还舍不得散,对柳竹秋:“老爷今晚不在,你就在我屋里睡吧。”
吩咐下人去知会蒋妈,叫她们关了角门,不必等柳竹秋回去。
到三更天实在不能继续了,范慧娘命人收了牌桌,打水来与柳竹秋洗漱了,熄灯就寝。曾翠娥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里,也去安歇了。
蛩声断续,夜沉月昏,柳竹秋裹着棉被朦胧睡去,即将成酣,一阵低促的敲门声击碎尚处雏形的梦境。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旁边范慧娘也醒了,问门外是谁。
只听一个女人压着嗓门哭喊:“太太,是我。”
“翠娥。你怎么了?”
“太太,外面有强盗,我被他们劫持了。”
曾翠娥颤声送出个晴天霹雳,范慧娘慌惚地爬坐起来,命陆嬷嬷去探究竟。
陆嬷嬷提着胆子蹑手蹑脚摸到窗边,顺着窗缝朝外一张,喉咙里滚出声“妈呀”,屁滚尿流爬到主人床前。
“外、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翠娥正被他们揪着哭呢。”
盗贼深夜潜入,所干勾当不外乎图财害命。
范慧娘老实巴交的妇人哪见过这阵仗,唬得三魂飞天,七魄荡地,赶紧将柳竹秋推到床内侧,拉过棉被捂严实了。
自古财色不分家,强盗们劫财还不打紧,就怕他们顺手毁了闺女的清白。
曾翠娥还在那边嘤嘤地哭,一个本地口音的男人拍着门粗鲁放话:“柳夫人,我们哥几个只想借点钱花,你交出财库的钥匙,我们拿到钱立马走人,绝不伤你家里人一根汗毛。”
范慧娘抖成一团,舌根僵硬声不成字。
柳竹秋飞快掀开被子,不顾继母阻止赤脚下床,靠近房门严声斥责:“律法有令:入室抢劫,不分首从都以强盗罪论处,你们难道不怕死吗?”
男人冷笑:“你就是柳大小姐?哥几个久慕芳名,正想会会你呢。识相的快劝柳夫人交出钥匙,否则我们就让你这娇娇嫩柳变成残花败柳。”
柳竹秋自信能对付这帮毛贼,只是让家里人知道她会武功后麻烦会更大,迟疑之际,曾翠娥忽然哀声惨叫,强盗们大概正对她施暴。
“柳夫人,哥几个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再磨蹭,我们就先拿这姐儿下下火。”
话音伴随几道裂帛声,曾翠娥哭得更惨了,涕泪哀求:“太太,求您可怜可怜我,叫他们赏我个痛快便了。”
范慧娘不能再犹豫,急命陆嬷嬷取出库房钥匙,隙开窗缝扔出去。又向曾翠娥哭道:“翠娥,还得委屈你一下,你知道库房在哪儿,带他们去拿钱吧,拿完了赶紧走人!”
曾翠娥痛哭感谢她的活命之恩,哭声随着强盗们的步履声远去,柳竹秋想去查看,被陆嬷嬷死死拽住。
隔了许久,曾翠娥哭哭啼啼跑回来,拍门哭嚷:“太太,那些人走了。”
范慧娘问得实了,命陆嬷嬷开门,曾翠娥进屋跌跌撞撞扑到她怀里,二人抱头大哭。
这院子里除了她们还有偏房里住着的几个小丫鬟,方才都听到动静,吓得不敢做声,此刻才心惊胆战出门来到范慧娘的卧室,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柳竹秋从头到尾没怕过,一手提着门闩一手掌灯,独自去库房查看。库内的箱笼箧柜都被打开,金银细软百无一存,据她估算损失至少有十万银。
她返回继母身旁,蒋妈春梨也赶了来,说已通知前院的男丁,让他们追寻盗贼。
“他们四处看过了,外面的门都锁得好好的,之前也都没听到奇怪的声响,也不知那伙贼是从哪儿进来的。杜管家挑了几个精壮能干的小厮,准备去街上找找。”
范慧娘恐事情闹大,命家人们不可出府追贼,留在家中等柳邦彦示下。
柳竹秋一直默默观察曾翠娥,等旁人无话了,陡然发问:“翠娥姑娘,你怎会被那些人抓住呢?”
曾翠娥正裹着范慧娘的披风缩在床上,听她问话,又小鸡仔似的抖颤起来,抽泣:“我睡到一半起来解手,不想丫鬟今晚忘记把马桶提进来,只好去外面。刚走进院子就被他们围住,吓得我当场尿了裤子。”
说到这儿又向范慧娘请罪:“太太,都怨我,您要不是为了顾惜我也不会教强盗们抢走钥匙,翠娥惹出这天大的灾殃,情愿以死谢罪。”
她换下的脏衣还丢在墙脚,众人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无不胆寒怜悯。
范慧娘搂着她含泪安慰:“这是天降横祸,却也怪不得你,索性人没事就好。”
曾翠娥见主母这般宽宏,当即跪地连磕十几个响头,抱住范慧娘双腿泪如雨下。
场面格外感人,周围人欷吁不已,只柳竹秋不为所动。
回到闺房,蒋妈悄悄对她说:“小姐,今晚这事有些怪啊。咱们府上地盘不小,那伙贼人怎么悄无声息就进来了,又径直摸到太太院里。中间必有内鬼接应。”
柳竹秋笑问:“你看内鬼会是谁?”
蒋妈想了想,意味深长道:“不好说。”
柳竹秋会意:“眼下确实还不好说,等老爷回来再做区处吧。”
她安心睡下,一觉眠到日上三竿,而柳邦彦已回府,柳尧章也闻讯来向父母请安。柳竹秋进到父亲内书房,正听见他俩在商议夜间的贼盗案。
“我看还是别报官了,钱财都是身外物,为这个惹上别的祸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官员正俸有限,全靠各种陋规捞钱,这虽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但终究见不得光,照样能被有心人当七寸拿捏。
柳邦彦在工部任着肥缺,不刻意贪占也能赚取可观的油水,自谓名声不好,深恐授人以柄。心想家中丢失巨款,若官府追查钱财来历,他如何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舍财免灾,图个安稳。
柳尧章不愿父亲多年积蓄白白遭洗劫,建言:“叫别的衙门知道是不好办,但宛平县令萧载驰与孩儿交情深厚,咱们家正好在他辖下,以孩儿之见,可请他来查案。相信他定会就事论事,竭力追赃。”
柳邦彦还信得过萧其臻的为人,同意照儿子的建议处理。他心焦身乏,想回房歇着,叫柳竹秋送柳尧章出去。
柳竹秋将三哥请进闺房,叮嘱:“你让萧大人先派个人来简单问问便是,别紧着查案。”
柳尧章知她定有发现,忙问:“你已经有线索了?”
“我怀疑这事有内鬼,假如官府查太紧,那内鬼必然蛰伏不出,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你照我的话转达萧大人,让他随时等我消息。”
“那你怎么联络他?要我帮忙吗?”
柳竹秋笑说不用,从书橱里取出萧其臻赠送的彩笺。
“他给了我这个,叫我有事就写信给他。”
柳尧章欣喜:“原来你们已经暗托鱼雁8了,怎不早告诉为兄?为兄还担心你挑三拣四不识良人,日夜为你发愁呢。”
柳竹秋撇嘴:“我还没拿定主意呢,他人是不错,适合做肝胆交,却不一定能与我携鸾凤。”
“为何?”
“说了你也不懂。”
她的话柳尧章少有不爱听的,这算一句,带笑数落:“我年纪比你大,经历也比你多,有哪些是你懂而我不懂的?”
柳竹秋拿三哥当挚友,受到逼问干脆坦白:“我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是男子。男子若对妻子有不满,还可从别的女人身上找补,譬如觉得妻子贤良但稍欠姿色,便去寻那更貌美的女人取乐,回家照旧与妻子恩爱,只要两不耽误,旁人再不会说他不是。女子就不同了,一旦嫁人就得从一而终,除非丈夫死了,这辈子都必须只守着他一个,条件如此严苛,你叫我怎能轻下决断?”
柳尧章不解:“你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可载驰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清贵,本人的前途又很光明,离十全十美也不远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柳竹秋无奈兴叹:“我本来也觉得他没啥好挑的,但自从见了太子殿下,就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把自己的姿色分一点点给萧大人就好了。”
柳尧章大惊,登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快别说这找死的话,太子殿下岂是你能觊觎的?你数次冒犯他,能活命已是万幸,今后断不可再有逾礼之举!”
柳竹秋嫌三哥看扁自己,嗔怪:“我没觊觎他这个人,只不过被他的美色迷住了,就不信除我以外,其他人没这种心思。”
她说得很对,为朱昀曦容貌倾倒的人不可胜数。小到宫女太监,大到文臣武将,凡是能与他接触的人都会精心修饰打扮,期盼能受其注意,获其青睐,当中必定有不少人怀着非分之想。
柳尧章约束不了妹妹,警告她小心行事。
柳竹秋跟他没大没小惯了,按住他拧紧的眉梢嬉笑:“你是不是怕你妹妹一不小心成了太子的妃嫔,你将来就做不成大官了?”
柳尧章拨开她的手,罕见的严肃:“你这丫头野惯了,进了后宫不出三天就会憋死,我是怕你真摊上那种事追悔莫及。我又不爱荣华富贵,考中状元已经替父母光宗耀祖了,这个官做不做有什么打紧。”
兄长厚爱令柳竹秋羞惭,赶忙赔罪,牵着他的袖子动情道:“三哥放心,我定慎之又慎,好好安排自己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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