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松雪和叶焚在屋里坐了良久,也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叶焚先说话:“你们,很好?”
“很好。”
“好。”叶焚苦笑了一下,“你该知道,她有一个习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一定惹得她很伤心。叫她不待见凉拌面。”
“是。”叶焚叹了口气,“想听吗。”
“讲。”岳松雪应了一声,心说分明是你想讲,却来问我想不想听。
叶焚乘着未散的几分醉意,喃喃说道:“当年。我们两个,也很好。我信誓旦旦地说了我会娶她的,只是当时我一穷二白,除了手里那口刀,什么也没有。她好歹有一个客栈可以存身,我总不能靠着女人过日子吧。可是她等不及,一定要我赶紧娶她。说白了还不是不相信我。”
岳松雪皱皱眉,插嘴说道:“这就是,你把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丢在边关的原因?”
“她,弱女子?她想杀谁,易如反掌。而且,不是我把她丢在边关,是她不跟我走。”
“那客栈是她唯一的财产。”
“想来,还是不够喜欢我。否则,怎么就抛了那些跟你走。”
“你……”岳松雪被说得语塞。
叶焚冷笑一声:“你用的好手段。听说,你来洛城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一穷二白。”
“并没什么好手段。只是她义薄云天。”
“不如说她傻。”
“是。”
叶焚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恨意,扫了岳松雪一眼,接着说道:“那时候,她甚至不喜欢我去接刺客生意,怕我出闪失,因此两个人只靠那个客栈过活。边关那种地方,客栈生意好不好,全看两方形势。那时候极为惨淡,勉强可以吃饱饭。我受不了,去接了官府的一个赏金生意,抓窜逃的大盗,受了重伤。是她救我回来。我伤口感染,一直高烧不退。她,不住地斥责我擅自行动。我受了重伤,身上难受,又要听她责备,心里更难受,没说几句,就和她吵了起来。我说我们明明有这一身武功,怎么能屈居在这样一个破客栈里。她却说,如果出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可能会到曝尸荒野的地步,她不能用身家性命让我去赌。那天我们吵得很凶,她做了凉拌面,我一口也没吃。我们从此之后一直冷战,直到我养好伤,就离开她,进了昌和马帮。”
岳松雪听完,忍不住为朱樱辩驳:“可是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过安稳日子。”
“你怎么不说她见识短浅。反正一无所有,何不放手一搏。”
“我不跟你说。你不懂。”
“哦?你懂。你倒是很对她的口味。你是一门心思听她的话,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叶焚说着,白了他一眼,“掌柜掌柜,什么时候轮到女人说了算。真是令男儿汉蒙羞。”
门被人一下子推开,朱樱端着两碗面,拿着两双筷子进来,不轻不重地摔在桌子上:“如果你觉得,男儿汉,就是刚愎自用,目光短浅,急躁冒进。那才是为男儿汉蒙羞。什么钱不钱,多了有什么用,只怕你有命挣没命花。如今这乱世,一个异乡人,死在路上,看谁为你收尸。只怕叫野狗叼了去。”
岳松雪当然明白她的想法,没说什么,拿起筷子来吃面。他的碗格外大,比叶焚的大了一圈。这面条看起来是细圆的,大概是拉面,和着红油调料,还有爽口的萝卜小菜,吃一口,有别样的油香味,又不至于腻。岳松雪吃了几口,问道:“这怎么做的。”
朱樱见他爱吃,说道:“这个简单。面就是拉面煮好了过冷水。然后把手里有的调料,感觉哪几样凑起来好吃,就随便放在一起,用热油来浇,然后用这个料油来拌面,加一些时兴小菜。从前天热吃不下饭,常吃这个。比较爽口。”
“以后可以做给我吃。”岳松雪吃着,补了一句,“我不是那种,糟蹋你心意的混蛋。”
“怎么说这种肉麻话。”朱樱坐在他对面,“一碗面而已,谁知道你会爱吃这个。你不是最爱吃热汤宽面吗。”
“我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只有比较爱吃的。”
朱樱看他狼吞虎咽吃东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还真好养活。”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我会听你的话。”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玩味一笑,扭头看向旁边的叶焚。他对上她微凉的眼神,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只是低头吃面。这碗面,他一开始细嚼慢咽,渐渐地也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两碗面都吃得见了底,她随手把两个碗收在一起,放在一边,叹了口气:“宴席已经彻底散了。叶焚。”
他一怔。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和我较劲,你不肯服输的。你要我等你,等我亲眼看你风光无限的那一天,等着我后悔。可是我等不了,也不想等。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过。我宁可我身边的人庸庸碌碌,只要让我觉得踏实。我不要一阵风,刮过来,刮过去。撩拨我两下,又跑远了,我抓也抓不住。如今,我已经嫁给了心上人,你也富贵荣华。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都该向前看。”
他听了她这样一番话,突然无言以对。他不住地想起那间客栈,他曾经清扫过每一个台阶,曾经拾了一大筐柴回来,迎着炊烟。曾经在灯火下看她给他做衣服,说等他发达了一定给她买绫罗绸缎天天换穿。有时候搂着她在庭院里赏月,晚风习习,月色朦胧,他低头试着想要吻她,她却羞得跑开了。他一度以为这就是家,以为自己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可是没过几个月,就已经觉得无聊。他是不安分的风,她却是需要扎根的一棵树。
就像年少的一场梦,他做了多年。如今,梦终于该醒了。
“好。”叶焚艰涩地说道,“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打扰你休息了。”朱樱叹了口气,握着岳松雪的手站起来,“这是在羽竹轩里,我们的住处。我们就在楼上。来者是客,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们说。天晚了,也该就寝了。”
“好。”
是夜。
朱樱躺在岳松雪的腿上,被他推着:“快去洗漱,天太晚了。”
“今天,真的好开心。”她仍是痴笑着,看向他,“对了。你到底送我什么礼物。”
“明天再告诉你,怕你今晚高兴得睡不着。”
“什么礼物这么好。”她好奇地坐起来,讨好般地揽住他的脖子,凑近了,对他眨巴着眼睛。他和她对视,还是没法抵抗,只得说道:“其实,不算礼物。本就是你的。”
“到底是什么?”
他走到桌子旁边,不知从哪里找出几张纸,一串钥匙。她一见那串钥匙,扑过去看:“这是?”
“你客栈的房地契。钥匙。”他将这些东西交给她,“那边,官府登记得不严,不用你本人去过户。只以契约文书和上面的印鉴为证。这些东西,又是你的了,物归原主。”
她看着看着,喜极而泣,扑进他怀里,他反而有些忧心,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良久,才说道:“伯伯说。青峦庄常有商队经过靖城,回去一次不难,只是太折腾人。等我们彻底完婚,就回去看看。”他没说的是,边关形势不好,两边迟早有仗要打,靖城那个显要位置,一直是必争之地。到时候真的打起来,只怕……
她沉浸在喜悦中,对这些浑然不知。一抬头,却见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她一瞬间也笑不出来了,低声问他:“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轻轻擦了一下她的眼泪:“没什么。在想,叶焚。”
她语气冷了下来:“不要瞒我。我最恨人瞒我。”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含混地没敢回应她,只仓促披了衣服,推开房门:“我去找他。”
走到叶焚的房间门口,他的房间里还没有熄灯。
敲门声。
叶焚开门,门口正是岳松雪。
“我可以,进去吗。”
“请。”
岳松雪进屋来,坐在桌边:“想必是没睡吧。”
“你不也是。”叶焚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放心。我不会和你抢她了。”
“你也抢不走她。”岳松雪看了他一眼,“只是。我们刚刚看了你的贺礼。布帛珠宝,被褥家具,车驾马匹,分明是一套嫁妆。”
“是。”他咧了咧嘴,“原本是,留着娶她。她没有娘家,没有嫁妆。这便有了。如今,就当作,我是她不承认的娘家哥哥,略略为她尽一份心。我到底欠她。你们不要推辞,想必,你也不会容不下这些小物件。”
“我明白。你想的是,如果以后,我待她不好,她手头还有东西可以维持生活。若是,我待她好,这副嫁妆,也给她撑撑门面。”
“她真傻,怎么敢一个人背井离乡,走这么远。”
“你不明白。她一直想要的不是这些,只是想有一个人陪她,听她说话。”
“我怎么不明白。她就是目光短浅。什么有情饮水饱,简直可笑。”
“她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那是因为,她糊里糊涂嫁给了岳家的大少爷,没过多久受穷的日子。如果她嫁给你,你们一穷二白居无定所,她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
岳松雪瞥了他一眼,懒得再反驳他。他终于放下心来,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不会再喜欢他了。她是多么需要自己的爱人对她开诚布公,事事有回应。她有一种自己都不曾了解的掌控欲,她恐惧一切自己不能掌控的事物,她不容许自己在意的东西不在掌控范围之内。而他,总是一厢情愿地做一些对她好但她并不真正需要的事。或许她真的是一个傻人,怪人,比起滔天富贵,她更想要一个安定的小窝。或许她也有点聪明,因为他和她都知道,她这种随性恬淡,又喜欢杞人忧天的性格,恐怕很难承受大富大贵。而这些,是叶焚不会明白的,也不会试图明白。
“过几天,我要去西域。”叶焚说道。
“如此凶险。叶大侠,你的富贵已经……”
叶焚打断他的话:“富贵险中求。我这种人,只应该死在马背之上,刀剑之下。而不是死在床榻之上,女人的怀抱里。”他没说的是,没有了和她置的这口气,他突然也不是很想去了。
“好。人各有志。只能祝叶大侠,一路平安。”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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