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仍是记忆中的那般模样。
脸若银盆、丰腴娴雅,见人先带三分笑,端是亲切温婉。
只不过较之先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她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仍不见几样华贵饰物,看着很是素净低调,身上的衣物看着平平无奇再是普通不过,可那料子却也是极好的,可见应是还挺受宠。
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遍后皇贵妃就不由得暗暗点头——不是那得意便张狂之人。
就如穷人乍富一般,有些人突然荣获圣宠便仿佛觉得自个儿能了,张牙舞爪浮躁狂妄,下巴都恨不得扬到天上去才好。
殊不知后宫嫔妃往往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货色,因为根本就无需费心费劲收拾她,很快她就能将自己给玩儿死。
扶起来一个新宠为的是跟德妃那边打擂台,她可不想要那等蠢货。
先前压着薛宝钗不叫她冒头也是为了观察一下这人的秉性,好在这人还算乖觉,瞧着也是个能稳得住的,再观其得宠之后的种种言行,可见的确是个心思清明有成算的聪明人。
皇贵妃很满意,叫人赏了盏茶就站起身来,“你们几个小姑娘凑一处本宫就不掺和了,不过稍稍聊一会儿便也罢了,囡囡才刚刚醒过来还需得仔细静养,一会儿用完膳记着将药喝了,好好休息。”
等再看不见皇贵妃的身影后,薛宝钗仿佛才陡然松了口气似的,脸上也露出了松快的笑意来,“娘娘待你真好,日后……你可是有福了。”
仿佛也不过就是随口这么一感慨,不等林言君回应什么她便接着问道:“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了?昏迷了这么多天方才醒过来,可见身子内里创伤严重,不知得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养回来呢。”
“没什么大碍,有这么多太医尽心尽力看着呢,慢慢调养就是了,倒是你……眼下怎么样?”
薛宝钗就抿唇笑了,轻声道:“如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哪有什么不好的呢,再好不过了。”
究竟好不好的,那可真就不好说了。
一个小小的答应罢了,后宫里头地位最低的存在,何况背后又没个拿得出手的家族支撑,饶是正得恩宠也未必能有多好,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呢,这不得见个人都弯腰屈膝的?说句难听的话,就连那些娘娘宫里的奴才也不是一个小答应能得罪得起的,碰上那等规规矩矩的倒还好,若是碰上个狗仗人势的那又能怎么办呢?左不过是自个儿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罢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啊。
这样的日子想想就怪憋屈抑郁的,不过也正如她自个儿所说,如今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日子究竟好不好她自个儿说了才算,终归各人有各人的追求。
林言君也就点点头不曾发表什么言论,听闻她如今住在翊坤宫里头,这眉头才微微皱了一皱。
翊坤宫的主位娘娘是宜妃,素来听闻那位娘娘性子爽利直来直去的,为人也很是泼辣厉害,看不惯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当着面就能给人好大的没脸,与那些口蜜腹剑一肚子弯弯绕绕的人大不相同。
故而宫里虽不少人都怕她那泼辣脾气,却也都觉得这人比那等腹黑心狠之辈要好太多了。
但要叫林言君说呢,她却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一个真正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得罪人,又怎么可能做到多年来恩宠不衰?还能在后宫里头安安稳稳地扎根生存下来并且成为四妃之一俯视众人,膝下的五阿哥九阿哥也都安然长大了,活蹦乱跳的。
这一切可都不是一个没什么心眼儿的直爽人能做到的,指不定这位宜妃娘娘才是那个真正深藏不露的聪明人呢。
薛宝钗生活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是福是祸可真不好说。
话到嘴边绕了三圈,最终林言君还是将话给咽了回去。
私下胡乱揣测后宫娘娘不合适,后宫之事更不是她这样的身份应该去插手的。
敷衍两句便罢了。
一个不想过多探听,一个也不想过多谈及,这话题自然而然也就默契地岔到了家中琐事上。
“我进宫参选前家里给哥哥正相看着一个姑娘,说是那皇商夏家的,只后头我进了宫便再无从得知消息,这些日子以来时时挂念着焦心不已,不知眼下……”
“没成。”林黛玉摇摇头直接给出了答复。
薛宝钗顿时眉头一皱,“竟是没成?可惜了……难得碰上个门当户对的,怎么竟是没成呢?当时我瞧着那夏家仿佛对咱们家还挺满意的,难不成是我那糊涂哥哥又干了什么蠢事引得对方不满?”
林黛玉听见这话当时就白了她一眼,“可惜?你怕是该觉着万幸才对。”
“这话是怎么说的?”
却原来那日林言君提醒了一句后薛姨妈匆忙就找人打听消息去了,虽然夏家为了将这个女儿嫁出去很是费了些功夫瞒着消息,可这世上向来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到位了,什么消息还能买不到呢。
偏巧薛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为了这唯一的宝贝儿子,薛姨妈撒起钱来那是丝毫不手软,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就将夏家那位姑娘的老底儿都扒了出来。
什么骄纵跋扈仗势欺人那都还算是小事,那份狠辣才是真正叫人心惊胆寒的。
平日里一个不痛快就随意拿跟前的丫头撒气,大嘴巴子将人扇成猪头都是在寻常不过的,甚至有时脾气上来还会亲自拿着簪子往丫头身上戳,时常将人给戳得满身伤口,院子里伺候的丫头们几乎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点伤。
而有些姿色姣好的丫头可就更惨了,被残忍毁容被卖进烟花柳巷……甚至还有不少丫头悄无声息的就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用脚指头想想估摸着也是凶多吉少。
总而言之这位夏家姑娘的种种恶行简直是骇人听闻,薛姨妈得到消息后当场就晕死了过去,只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这都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搅家精、悍妇了,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妇!
谁家真要娶回来这么个媳妇,那可真真是祖宗八辈子倒血霉了,不定哪天就被祸害得家破人亡呢。
故而醒来之后第一件事薛姨妈就打发中间人去回绝了这门亲事,而后又立即备下厚礼亲自带着儿子上林家去好一通千恩万谢,真真是恨不得将林言君视如再生父母。
“不夸张,一点儿都不夸张。”薛宝钗连连抚着胸口一脸后怕,“若非你出言提醒一回,等咱们家稀里糊涂将那姑娘娶进家门……我母亲素来是个没什么主意的绵软性子,我哥哥又是个没什么头脑更没什么能耐的糊涂人,只怕当真能叫这姑娘捏死在手心里,到那时可真真是能要了命了。”
就她母亲那样的人,她都怀疑一个弄不好能被那夏金桂活活逼死不可,能叫人不后怕吗?想到这儿,薛宝钗那满脸的感激都快化为实质了,脸上的笑意仿佛都更加真切了不少似的。
林言君却只淡淡一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罢了。”
“既是你这般说,我这儿还真有个消息得告诉你……”薛宝钗微微垂下眼帘,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先前你昏迷之时那位德妃娘娘曾借此事作伐子,只道你身子太过孱弱,将来成亲恐怕也……皇上仿佛也是被她说动了起了些心思,不过暂且被皇贵妃娘娘挡了回去。”
“只是德妃恐怕并未死心……那日我应贾嫔娘娘之邀前去永和宫,碰巧撞见德妃娘娘跟前的嬷嬷带着几名小宫女进门……环肥燕瘦个顶个的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瞧着绝非那寻常宫女……后面闲聊之中我特意打探了一嘴,贾嫔娘娘只道那是替旁人挑选的。”
什么旁人需得要貌美如花的小宫女伺候才行?德妃又不是疯了还能叫小宫女去爬康熙的床吗?
除此之外便也只剩下一个可能——给儿子挑选备用的呗。
拢共两个儿子,十四阿哥还是个整天傻吃傻乐到处上蹿下跳的熊孩子呢,远还用不着,除了四阿哥也不做他想了。
林言君顿时就眉头紧锁,心里头泛起一阵恶心腻味。
薛宝钗又道:“虽说那日皇贵妃娘娘挡了回去,皇上仿佛也被说服了暂且压后再说,不过德妃娘娘终究是亲生的,她若想为儿子好、想早日抱孙子……便是皇上也不会说什么,你还是得心里有数才好。”
“这人怎么净闲得发慌!”林黛玉那满脸的厌恶烦躁都快溢出来了,止不住地冷笑连连,“你们说这人好笑不好笑,明明将自个儿男人身边的其他女人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恨不能将其他人全都撵干净了只自个儿独自霸着男人才好。”
“可等到了自己儿子身上的时候她却仿佛是换了个人似的,再是不记得自己对莺莺燕燕的厌恶痛恨,只恨不得将儿子的后院都塞满了才好,恨不得儿媳妇被那些个女人拆了骨头吞了血肉才高兴!”
“人性如此罢了。”薛宝钗一叹。
都说女人最是懂得女人的不易,可偏偏最会嫉妒的却也是女人。
德妃这么折腾究竟是个什么心态她暂且不好说,但这世上的确是有太多太多的婆婆见不得儿媳妇好。
一则或许总难免有种儿子被抢了的感觉,二则却也未尝没有嫉妒作祟,尤其是年轻时过得不如意的那些女人,被丈夫忽视被婆婆作践被莺莺燕燕折磨……等临了却看着儿媳妇过得无比快活又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插一脚使坏也好,铆足了劲儿折腾也罢,说到底就是嫉妒,自己没得到的也不想叫儿媳妇得到罢了,自己受过的苦和罪便也总想叫儿媳妇再受一遍。
这就是人性啊,若不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婆媳不共戴天的说法呢。
这也正是她明知皇贵妃与林言君亲近,却还要多嘴提一下此事的缘故。
平日里看着或许一切都好,可在某些问题上,这做婆婆的和做儿媳妇的其实却也是对立面冲突的,她也不敢肯定皇贵妃当真就能一心为林言君好。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焦虑,毕竟前几日皇上那边才被说服撂开此事不提,德妃再怎么也不会紧跟着后头就塞人,还是有时间好好打算的。”
话虽如此说,可实际上她的心里却也并不看好,能有什么法子呢?这种事终归是避免不了的。
只是那德妃未免也太过用心险恶,塞人也不必净捡着那些拔尖儿出挑的不是,只恨不得儿媳妇进门前就庶子庶女满地跑似的,膈应死个人。
林言君闻言就点点头,只恶心得一句话都说不来。
没坐太久,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薛宝钗就自觉起身告辞,出了屋子却是脚下一转直接进了正殿。
这次的伤势着实不轻,等卧床修养到可以下地走几步时外头都已经飘起了雪花。
本就体弱不耐寒,这回更是元气大伤,愈发是受不住寒冷了,哪怕整天将自个儿裹成个球一般也还是手脚冰凉不敢轻易踏出房门。
屋子里几个炭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烧着,旁人进来待一会儿都会觉得背上有些湿意,偏林言君的手里还得时时刻刻都抱着暖炉才勉强不会感到多冷。
“姑娘快喝些热茶暖暖罢。”灵芝端着茶水才掀了帘子从外头进来,顿时就感觉冰火两重天似的。
谁想这口茶还未来得及喝进嘴里,姜嬷嬷又紧跟着后脚进来了。
“李公公打发人来传话,说是皇上请姑娘去一趟乾清宫。”
来了。
林言君顿时眉梢一挑,并不感到意外。
早在那坠马那件事之后她就预料到康熙早晚会找她,不过能拖到现在却也有些预料之外,该感谢他老人家的贴心吗?愣是等她能下地了才传唤。
站在门口看着外头飞舞的雪花,扑面而来的寒意令她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姑娘再多穿两件吧?”灵芝满脸心疼地说道。
林言君摇了摇头,长开双臂无奈道:“你且瞧瞧我这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身材圆润的胖姑娘呢,再多添两件胳膊肘都该不能打弯了。”
姜嬷嬷就说道:“皇上特意派了轿辇来,方才奴婢瞧了一眼里头还放着炭盆呢,姑娘坐上去一路抬到乾清宫也吹不着什么风。”
果然。
做皇帝的虽说任性了些我行我素了些,可好歹也还算照顾她,轿辇不算很大却是布置得舒舒服服的,里头只放着一个炭盆就足够温暖,偶尔从帘子缝隙中吹进来一点风倒也不妨碍什么。
一路被抬到乾清宫门口才下来,进门就见康熙正端坐于上方认认真真地批阅奏折,偌大的一个宫殿里头竟只有李德全一人在跟前伺候着。
身后的奴才将门带上,霎时隔绝了冷冽的寒风,也隔绝了外头其他的耳目。
“皇上万福。”
“先坐下喝碗热茶罢。”康熙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声,眉头紧锁着隐约仿佛有些忧虑之色。
许是那本奏折上的内容并不很令人愉快罢。
林言君谢恩过后便坐在椅子上抱起了茶碗,动作优雅轻柔不见丝毫异响,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似的。
等康熙批阅完手头那本奏折猛然一抬头看见她时显然还愣了一愣,“朕竟是险些忘了……听闻你好不容易能下地走两步了,恢复得还算良好?”
“整个太医院都恨不得住在承乾宫了,皇上、皇贵妃娘娘还有太后娘娘更是赏赐不断,什么上好的药材补品统统往奴婢那儿送……”话到此处,林言君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感激来,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奴婢能恢复得这样快这样好多亏了皇上费心关照,谢皇上恩典。”
“行了,坐下回话罢。”康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淡淡说道:“你这伤……终究是皇家欠了你的,尽力救治你也实属应当。”
这其实就是一句试探了。
林言君明白他的意思,眸光一转,不慌不忙道:“皇上言重了,四阿哥对于奴婢来说不仅仅只是皇家阿哥而已,能够保护他奴婢心甘情愿。”
康熙顿感牙疼。
小姑娘家怎的这样直白不知羞臊的?
不过就这么爽快地承认了?
剑眉下意识微微一挑,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这小姑娘也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一股无形的压迫侵袭而来。
林言君努力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就这么低眉顺眼地坐着,仿佛全然无所察觉一般。
好半晌,康熙方才开了金口,“这么说来,果真是你对胤禛做了什么?”
“一种护身符罢了,倘若佩戴之人遇险则必定化险为夷,只不过这份伤害却会反噬在施法者身上。”
这倒与他猜测的相差无几。
康熙兀自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道:“可知朕找你所为何事。”
“皇上是想要这护身符?”
“不错。”
强盗。
真不要脸。
被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到,林言君忍不住暗暗白眼儿翻上了天,抬起头来时却是不显分毫,只柳眉微蹙一脸为难。
见状康熙的脸色就微微冷了下来,“怎么?林姑娘是不太情愿?”
“并非如此。”林言君摇头,仍是不急不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身系天下万万苍生之安危,奴婢若能护您于关键时刻也算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只是……”
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这回奴婢是个什么样的状况皇上也瞧见了,至今便连拿着碗筷吃饭都还有些打哆嗦,可见奴婢这副身子已然损伤到了何等地步,倘若万一……奴婢是说万一。”
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对自己的大不敬感到极其不安一般,声音也随之弱了下去,“万一再有个什么状况,奴婢怕是真就要当场交代了。”
“大胆!”李德全吓得脸都白了,本能一声斥责出口。
好在康熙倒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儿,只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怎么?方才还说是天大的功德呢,这会儿倒是又舍不得自个儿的小命了?”
“皇上误会了,奴婢并非是舍不得自个儿的小命,只是……如此豁出去性命的巨大风险……”话尽于此。
康熙眯着眼盯着她打量了好半晌,忽而冷笑起来。
又说不是舍不得自个儿的小命,又说风险巨大一副迟疑的模样,这是个什么意思还用多说吗?摆明是想跟他谈条件呢!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丫头!”
较之方才更加骇人的压迫感叫人止不住浑身战栗。
林言君那张本就惨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儿愈发是白得瘆人了,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两腿一软当场给帝王跪下。
可到底她还是咬牙挺住了。
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被当成是个玩意儿随意摆弄取用,太欺负人了。
她又不是没有依仗,怎么就非得软趴成那样儿?
她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越强,康熙就越舍不得动她,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不曾踩着他的底线,她相信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果然。
在一阵诡异的沉寂过后,男人低沉的满是威严的声音还是响起了,“说说你的要求。”
林言君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仍保持着恭敬,低头说道:“奴婢的侄女是兄长唯一的孩子,自幼被家中宠得有些过于天真娇蛮了些,若是日后嫁去那太过复杂的权贵之家只怕不能活得自在,故而奴婢斗胆请求皇上应允,大选过后由咱们林家自行择婿。”
“其二……”林言君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闷声道:“不敢欺瞒皇上,奴婢是个小心眼儿不容人的,奴婢愿意为了四阿哥豁出去性命,却绝不愿看到他的身旁有其他女人出现,奴婢不求什么尊荣富贵,只……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堂堂皇家阿哥只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
康熙傻眼了。
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很是微妙。
似怒非怒,似恼非恼……真要说起来,到仿佛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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