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朝元和六年,  洪都府大旱,治下各州县连续两年粮食欠收,民生艰难,  又因上官瞒报,致朝廷赈灾粮款迟迟未能送至,家境富裕些的还好,  只靠田地吃饭的百姓已经开始扒草根树皮以充饥了。

    袁州一带,时已在袁州各县镇开了货栈三十六家,布庄、绣庄各十几家的陆柳两家在安宜县组织县里几家大户率先开始搭棚施粥,  然城内能购入的粮食有限,  柳晏清、柳晏安留在县中护卫家小,  陆承骁和柳晏平汇同长兴镖局众人出洪都地界紧急往两浙一带购粮。

    得江右商帮会员义助,  济南府曹家相帮,耗资一万二千两,  购得粮食八千石。秦二联合袁州境内十六家镖局帮忙押送,  让陆承骁和柳晏平得以将这八千石活命粮运回袁州。

    袁州境内,  开在各镇码头共计三十六家新丰货栈几乎是在同一天开始对外售粮,  所售价格仅为成本价,遇付不起买粮钱的,只需当地村正做个见证,  按个手印,  每人亦允赊粮一升以活命,待灾年过去,  还钱、还粮或是还等价的苎麻、皮棉皆可。

    那些饿得几乎没有了活路的百姓闻讯,扶老携幼,  蜂拥而至,  设在各镇码头附近的新丰货栈门槛几乎都被踏平,  怕太过拥挤弄出事故,最后如意绣庄和陆丰布庄门口也设了售粮点。

    而未有陆柳两家开设铺子的镇子里,各村镇百姓不几日也闻听了消息,纷纷请了各自村里的村正,结伴往有陆柳两家产业的镇子去赊粮。

    是的,赊粮。

    两年欠收,靠天吃饭的百姓手中早已经没了余钱,城里的高价粮买不起,新丰货栈的平价粮他们一样也买不起,可以说,新丰货栈这八千石粮食,九成都是赊出去的,且根本不知是否能收得回来。

    八千石粮食,原本赊给当地百姓多撑几日无妨,却架不住袁州之外的邻近州县也有百姓闻风而来,看着下一刻可能都会倒下的难民,也当真做不到见死不救,商量一番,再赊粮出去是不够的了,就在货栈外不远处增设了一批粥棚,这般紧省着,粮食还是五日就见了底。

    陆承骁和柳晏平四方奔走之际,通往袁州城的水路上,一夜间来了五十艘大船,夜半停靠,次日天未亮便又走得不见了踪迹。

    袁州各镇码头处,天色才亮,三十六家新丰货栈伙计开门就发现门前堆满了东西,惊得喊了掌柜,查看了才知全是粮食。

    几十个掌柜,一大早碰到了一样的事情。

    粮食是紧缺,可连来路都不知道的粮食,他们又哪里敢代东家作主收下,可如今灾民甚多,又不敢就放任堆在外边,只能让所有伙计都出来守粮,一时各家掌柜都往安宜县寻人,三十六个掌柜一合计,一万五千石粮食。

    天色一亮,求粮的百姓围在新丰货栈外,看着那一袋袋的粮食眼睛都冒绿光,只因是新丰货栈的,无人上去抢,都等着货栈那边来人。

    陆柳两家人都赶到了最近的一家货栈,谁也猜不到这些粮食哪里来的。

    柳晏安是个侠客思维,寻思着“是不是咱们两家做好事,别人都看在眼里,算着咱们粮不够,给咱们送了一批?”

    陆承璋比较实际,嘀咕说“那也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吧?”

    这么多粮食,且是压根不知来路的粮食,两家人商量一番,直接将事情报到了县衙,由县衙处置。

    自然,最后还是都派发到了百姓手中。

    这两批粮食帮这些家无余粮的百姓多争出了十日,朝廷赈济粮在第九日运至,一时满城百姓喜极而泣。

    和刘家那一场较量后,陆柳两家连续几年都在拓展版图,开了铺子五十余家,哪怕是以县镇居多,却也耗资甚巨。

    一万二千两,是两家如今能拿得出来的九成现银。

    银钱是几乎全花了出去,然而在袁州地界收获的却是有银钱也买不来的人心。

    大旱过后,来货栈拜谢的百姓无数,新丰货栈、如意绣庄、陆丰布庄及这三家产业的东家成了整个袁州城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存在。

    绣庄和布庄另说,不是人人消费得起,这新丰货栈此后却是生意火爆,人头攒动到水泼不进的地步。

    袁州百姓,尤其得过陆柳两家赊送活命粮的百姓,此后举凡针头线脑、一两灯油都必往新丰货栈去买,无新丰货栈的镇子则是盼着新丰货栈何时能在镇里开出分号,便是陆柳两家的布庄和绣庄,也因同是两家产业,颇得袁州百姓认可,此为后话。

    又说朝廷此次赈灾,随着粮款到的,还有朝廷派遣的赈灾钦差。

    袁州民间商户自发救济百姓,此事便被时已升任袁州知州的杨父报了上去。

    陆杨两家,早在前两年就结成了亲家,原本对儿媳是商家女多少还是有几分不是滋味,算是拧不过儿子一片心思都在陆霜身上,如今却是不然了,亲家行此大义之事,杨知州是颇觉面上荣光,且这也算是他的政绩了。

    朝廷此番派来的赈灾钦差颇有些说道,不是年轻精干的户部侍郎,却是年近六旬的四朝老臣,户部尚书谢荣之,足见朝廷对灾情的重视。

    他这边把袁州情况送到了洪都府,殊不知,钦差谢荣之带着两个随行护卫已经一身布衣到了袁州。

    一次大灾,饿死之人极少,抛家舍地逃出袁州另谋生路之人更是没有,除了脸色菜一些,人枯瘦得风吹就倒,精气神倒还在,这在整个洪都府治下的州县中算是独一份。

    问起这次旱灾情况,问十个人,必有十个人会提起新丰货栈、陆丰布庄、如意绣庄,会提起陆家柳家,便是对朝廷的赈济都是放在了后边。

    乡野百姓不知官家忌讳,只纯朴的遵从自己内心,记住了陆柳两家的活命之恩。

    走得多了,甚至能看到乡民家中有供奉两家的长生牌位,那是给活人祈福,增福增寿的,通常是给恩人立的。

    这般情状,谢荣之自然会往这几处去暗访一番。

    首去的第一站,便是开在各镇码头的新丰货栈。

    整个袁州境内经了这两年,如今算是元气大伤,街道上一片萧条之状,唯有一处有些不同,人多热闹,且人人脸上都见得到几分笑颜。

    谢荣之看那招牌,正是新丰货栈。

    主从三人进了货栈,见一处与他们平时见到的店都不大相同,东西是真多,分门别类,可选的不少,然而最醒目的已经不是货物的品类了,而是贴在货价上或大或小的一张张纸。

    和站在货栈外往里看满目都是挤满的人不同,三人挤进货栈,第一眼看到的是贴在各组货架最醒目处的告示。

    “旱情当前,新丰尽一份绵薄之力,米面按成本价售,每人限购两升。”

    “旱情当前,新丰尽一份绵薄之力,酱醋按成本价售,每人限购一坛。”

    下方标价,凡事关吃喝生存之必须,皆是成本在售,其他东西也有不同程度的让利。

    谢荣之掌着户部,对粮油酱醋这些东西的价格还是有数的,别说在如今物资奇贵的洪都府,便是在其他无灾情的州府,也算得上便宜。

    他又唤了那伙计问价,又是看粮,见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不是那等以次充好,奇道“这朝廷不是已经过来赈灾了吗?你们东家还这么卖东西,不折本吗?”

    那伙计见他气度不似寻常,不免打量一眼,见衣裳只是寻常布衣,不过虽是布衣,却比大多数人的要新、要规整,一时拿不准是什么人。

    不过他在新丰做伙计,见到什么人也不出奇,东家做善事也没什么不可与人说道的,笑道“朝廷赈灾是保咱们性命的,自然是大好事,可这吃喝也不是有米粮就行,您说是不是,这两年熬下来,富户没事,贫门寒户的手中又哪里还剩几个钱啊,所以这些家家户户都要用的东西,我们东家就不赚钱了,当是惠及乡邻。”

    “至于说折不折本的,我们几位东家前一段舍出去的比这可多多了,可以说,除了这些铺子和一点周转的银钱,这几年赚的家业都搭了进去,但您看看,咱袁州这一带现在好歹大家伙都还好好的。”

    若非东家,他也不敢说自家现今还能齐齐整整的,旁边的州县,卖儿女换口粮的也不在少数。

    小伙计说到感性处,自己吸了吸鼻子“我们几位东家是好人。”

    谢荣之点头,好一会儿道“是好人哪。”

    小伙计听他这话,笑了起来,又指着那米问道“这米实惠,老先生您要来两升吗?”

    谢荣之愣了愣,而后笑道“不了,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那小伙计先是一愣,而后灿然一笑“那成咧。”

    ~

    谢荣之一行三人又走访了几个镇子,都是一般场景,洪都府其他地界什么情况,他们沿途过来也不是没看到,相较之下,颇多感慨,就连谢荣之的两个护卫都没忍住道“袁州百姓这一次当真是造化,境内有这样良善之人。”

    谢荣之点头,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两个护卫相视一眼,心里有数,这陆柳两家这次怕是能上达天听了,一道御赐的牌坊怕是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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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宜县县郊,陆柳两家合办的织染坊。

    如今这里不止是织染坊,成衣制作也挪到了这边,更是陆承骁和柳家兄弟处理各项事务的所在。

    但此时的陆承骁几人,却并不在自己的办事厅里,而是在庄子入口处的待客厅,待客厅里如今挤挤攘攘站着三十多个妇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者。

    此时织染坊里的聘的七八个做杂活的妇人正给来人上茶,茶到眼前,这一行三十多人皆站起来,摆手不敢受。

    妇人们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便由那老者先开的口。

    原来这一行三十多人皆来自兴安镇马家村,前番村中各家各户都在新丰货栈赊了粮,挨过了最难的那一关,如今朝廷的救济粮下来了,明春的种子也会有,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就惦起了把这赊粮的钱和恩情给还上的事情。

    银钱,如今家家都没有的。

    可经此一事,陆柳两家算是已经家喻户晓,这其中,自然就知晓两家还开着布庄、绣庄、织染坊。

    老者道“我们听说几位恩公开着织染坊,也织夏布,今儿跟我来的这些都是村里绩麻的好手,她们便商量着,让我把她们领到这边来,给恩公的织染坊做三个月的活计,只管一碗饭食,给一张铺子,工钱算是还各家赊粮的银钱。”

    老者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薄薄叠在一起的纸来展开,其中一笔笔记着的都是马家村在他作保下在新丰货栈赊粮的账单,递给了陆承骁。

    过来处理此事的陆承骁和柳晏清面面相觑,看了眼那账单,忙道“使不得,一人两升粮食,一家多的也就是十几口人,可不敢给我们做三个月的工。”

    老者却摇头“那是十几条人命,给你们干多久的活也不为过,只是家家都要讨生活,三个月是村里各家商量过的,恩公切莫推辞。”

    后边妇人们一迭声道“是,都是我们商量好的,恩公可别推辞。”

    “我们别的大用没有,绩麻纺纱是从小做到大的,指定能做好。”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报自己的手艺。

    谢荣之三人一路打听着找到庄子里来的时候,门房的老伯请他三人稍候片刻,自己进旁边的待客厅告知陆承骁和柳晏清有访客来时,谢荣之听到待客厅人声喧杂,走过去透过窗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陆承骁抬眼看到窗外的清癯老者,朝对方拱了拱手致意,便交待门房的忠伯将人请到会客小厅先上茶,请人先稍坐片刻。

    忠伯应声出去了。

    这边马家村村民们执意要来织染坊帮忙,陆承骁想了想,让人去请程文茵来,问问她的意思。

    程文茵自来织染坊做纺绸的师傅,因聪慧善钻研,常琢磨些新东西,试验、讨论,这些都需要织染坊这边的同意和支持,陆承骁和柳晏清是住在县里,常在织染坊的便是柳晏平和柳晏安,而这等要拿主意的事柳晏安自来是不管的,都让找柳晏平,这一来二去,竟不知何时生了情愫,到了次年该回吴兴时,寻了个研究新布的由头又留了下来。

    初时谁也没注意,直到卫氏操心起柳晏平的婚事来,柳晏平说有意中人了,众人这才知道他和程文茵之事,再往吴兴,就是提亲了。

    如今织染坊的一应事务都由程文茵统管,用不用得了这么多人,陆承骁几人还真得先问过她。

    织染坊就在旁边,程文茵来得很快,听陆承骁说了马家村人的情况,程文茵眼睛就是一亮!

    “可以安排,我近来正实验夏布轻薄的极限,用它来平替绢的可能性有多大,若是绩麻的好手,那正好有人手了。”

    马家村村正大喜,笑道“那我便就把她们都留下来了,三个月后,恩公只给她们一张条子,让她们能去新丰货栈把账销了就成。”

    “老丈!”陆承骁叫住他,道“实在用不着如此,咱们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人我留下,工钱等看过她们各自手艺后,我二嫂会给她们定下来,就照织染坊的工价走,届时拿了工钱再去新丰货栈把账销了就行,您和嫂子们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

    他立声坚定,一旁程文茵又笑着把马家村那群媳妇子领走了,马家村村正倒真的拗不过陆承骁和柳晏清这两位,最后给两人深揖了一礼,这才告辞离开。

    ~

    陆承骁和柳晏清送马家村村正,出了接待厅,才发现方才那老者带着两个年轻人仍在接待厅外不远处,并不曾进会客小厅。

    把马家村村正送出庄子,陆承骁忙折回,谢荣之已经与柳晏清聊上了。

    陆承骁上前待要见礼,谢荣之便笑道“这位便是陆东家了?”

    陆承骁忙道不敢,揖礼问道“不知先生是?”

    先生二字,是因谢荣之身上虽是布衣,却是一身文人装束。

    谢荣之笑道“过路人,此次游历经过袁州,一路听闻了几位东家的善举,心中甚是佩服,特来拜访。”

    “不敢当先生夸赞,先生厅里叙话吧。”

    ~

    谢荣之称自己为出来游历之人,当真就只与陆承骁和柳晏平聊些闲天,自然,谈的也都是此次救济百姓之事。

    包括他自己在新丰货栈所见所闻,夸赞是真心的,也问价格那样低,货栈能不能维持。

    陆承骁虽觉得这人不似简单游历,却也猜不出更多,只是他性子本就是磊落端方的,笑着坦言“不会很长时间是这个价,先生既去过货栈,想来也知道,真正完全成本价在售是百姓急需要买的东西,朝廷赈灾钱粮目前到了,袁州很快就能恢复秩序,若再成本价销售便就不合适了,会挤压了同行生存的空间,这非我们所愿,不长久这么做,自然也就不存在不能维持一说。”

    谢荣之听到陆承骁这话,哈哈笑了起来“小兄弟是厚道人,也是真正的聪明人。”

    恩是朝廷的,且行事懂得给旁人留余地、给自己留余地的,是真智慧。

    话到这里,谢荣之今日的目的实则已经达成,与陆承骁和柳晏清笑了笑,就要告辞。

    这是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

    陆承骁和柳晏清忙起身相送,也是凑巧,就在庄子门口,柳渔刚过来,才下马车,与谢荣之正正好,打了个照面。

    原本笑着让陆承骁止步莫送的谢荣之,转身看到柳渔那张脸的瞬间,愣在了当场。

    官场浸淫四十载,谢荣之的反应和表情管理还是很到位的,又看了柳渔一眼,便又笑着与陆承骁和柳晏清寒喧两句,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一点不同,在陆承骁和柳晏清,甚至谢荣之身边身边两个护卫看来都只是因为柳渔容貌极好,有些诧异,多看了一眼。

    谁也不知道此时登上马车的谢荣之心里的震动。

    两个随从在前边赶车,马车缓缓而行,谢荣之没忍住,将车窗的帘子挑开了一隙,正看到陆承骁和柳渔相携进了庄子。

    谢荣之沉默了很久,在马车行出半里路后才终于出了声“李端!”

    坐在外边车架上的其中一个侍卫听到他的声音,掀起车帘望进马车“大人,您唤我?”

    谢荣之点头,好一会儿道“方才织染坊门口碰见的那个妇人,你去细查一查她出身,记着,莫要惊动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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