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微服出紫禁城,自然是富家子弟打扮,一身胭脂色羽缎暗花行服袍,外罩一件玄色暗花马褂,衣襟袖口掐金绣着不断头卍字,头上是黑缎暗花暖帽,颜色既深沉又亮丽,十足的雍容贵气。成德在行服袍外还穿着那件御赐青缎掐金马褂,放下马蹄袖避免露出明黄内里,头上也戴着同样的黑缎暖帽,刻意装扮成同行友人,与康熙各骑一匹高头大马,并辔而行。出了西直门,成德瞥见穆楚带着额尔庚额、额尔定额和芙格,四人都骑着马,衣着颇为朴素,似乎打算扮作汉人,届时”巧遇”,就充作成德的民间友人。

    康熙离了紫禁城,显得心情极佳,信马由缰,四处漫行,绕了一大圈转到阜成门一带,见一间酒楼建得阔绰,门上一匾题着”五钱楼”三个大字,十分精神。

    康熙看着有趣,回头望向成德,”这酒楼的名字挺有意思,咱上去坐坐,捡个靠窗的位子,叫一桌茶点,看看街市风景,顺便问问这家掌柜,这『五钱』是何说法。”

    站在五钱楼门口的勤行身着干净利落的青布短衣,臂上搭着雪白毛巾,看见两名光鲜亮丽的贵公子下马,连忙招人接缰顾马,自己将人往里让,口中十分热络:”二位爷楼上请,上头有安静包间,两位歇着用点酒菜,就不嫌外间吵。”

    “外间怎么吵?”康熙迈步向内,一边笑问。

    “今日有几个书生在窗边讲学论文,正在兴头上,话声大了,恐怕扰了两位爷的雅兴。”伙计一边说,一边欠身引康熙和成德上楼。

    “讲学论文?”康熙一听,转头向成德一笑,”我俩不才,倒也爱慕学者。包间就不用了,给我们就近捡个座位,让我们也听听他们论文,长长见识。”

    成德跟着康熙上楼,果然二楼窗边有几个布衣文人正在高谈阔论,略一细听,倒并不是正经讲什么文章,却是在谈诗论词。

    康熙左右一看,这楼上十分开阔,当间有十来副桌椅,已坐了约有八成满客,沿窗另有座位,再往内果然有几处包间,门口一色挂着敞亮的玉色布帘,上头都是题字,有的龙飞凤舞,有的端方中正,更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远望也看不清写了什么。

    康熙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自己倚栏坐定,成德在康熙下首坐了,吩咐要些细致茶点,再转头向窗外一望,见穆楚等人也到了楼下,早已下马,却还在街市上指指点点,大约为装得逼真,要过一会儿再上来。成德向他们兄妹四人略一点头,转头望向康熙,只见康熙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几个书生。

    “韩兄,”那几个书生中有人说,”听来,你的看法不与时人相同,倒不以南宋雅词为雅?果真如此,周美成号称词之正宗,吴梦窗继之承之,反倒不登大雅之堂?”

    那人问话方毕,一个容色秀丽的书生微笑回答:”这并非我菲薄前人,却是张玉田所言。他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列位兄台想必都读过。”

    另有一人似乎不甚服气,”吴梦窗固然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之油腔滑调,却也有『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之婉约,岂能以一二词句而概论?”

    那姓韩的书生被当众不客气顶撞,却丝毫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回答,”王兄高见,小弟由衷佩服。”

    那姓王的听他附和自己,呆了一下,韩姓书生又含笑开口,”方才王兄以吴梦窗〈风入松〉为例,结句确实含蓄婉转,俨然六一居士风度,可他上阕起句『听风听雨过清明』,又云『一丝柳、一寸柔情』,已然落了下乘。我并不以他一二词句否之,倒是王兄,以他一二词句是之。”

    那姓韩的书生十分从容,短短几句话,将那姓王的说得哑口无言,康熙看得会心,侧头对成德一笑,”这人容貌谈吐不俗,比你颇不逊色,我这算是见着风流人物了。”

    成德连忙压低了声音提醒,”主子,小心说话,别给人偏听了去。”

    康熙却毫不在意,”我们说的满语,他们哪里懂得?”

    成德正要答话,方才领他们上楼的勤行已经捧着托盘来,放下一壶热茶,几碟细点。

    “二位爷,这是西湖龙井,这个时节京师难得的,特别拿出来款待。您二位尝尝,与咱们北方的茶又不相同。这几碟点心,爷若是吃着不合口味,再给您换别样来。”勤行态度殷勤,显然是看中了康熙和成德是富贵人家出身,特特的来讨好。

    “西湖龙井?那想必是好的了。我看这几样点心也挺好。”康熙抬头一笑,”我倒是想请教,你们这儿时时有文人聚集吗?”

    勤行恭谨欠身,”回爷的话,平日里倒还好,是因为春闱近了,腰里有点盘缠的应试举子大约看小店还算雅致,才比较常来。”

    康熙点点头,”原来都是应试举子,难怪个个不俗。我倒向你打听打听……”他指着那姓韩的书生,”那人先前可曾来过?你可认得他?”

    “啊,那人是扬州才子韩逸林。他几乎日日来的。”

    “韩逸林?”康熙想了想,对这名字并无印象,”你忙你的去吧,不用在这儿招呼。”

    成德看康熙脸色,赶忙拿出拿出半吊赏钱,那勤行无端得了许多铜钱,连连称谢,兴高采烈的去了。

    “你认识的文人多,这扬州韩逸林,你可曾听闻过?”康熙问成德。

    “回主子,这人确实有些文名,听说特擅诗词,只是未曾谋面,不想却在这儿遇见了。”

    康熙点点头,”我且在这儿瞧瞧热闹,看他说些什么。若是真有才学,你不妨也去加入他们。”

    “阿哈护驾出来,岂能去与他们论文?”成德压低了话声,”主子若对这韩逸林感兴趣,听听他的言论便是了。”

    康熙笑笑,不再说话,一边饮茶,一边转头去听那些举子说话。

    康熙一转头,成德忍不住在心里叫苦。他之前听柳清说过,扬州韩逸林与他师门有过节,只因纪师傅未曾明言,不清楚细节,现在柳清回扬州去了,韩逸林却到了京师,只怕应试之外还有别情。这韩逸林看来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既与他们师门有恩怨,必然也有武艺在身,现在此地遇上了,情况又不明朗,偏偏康熙就坐在旁边,万一出点事情,他可担待不起,非得格外警觉不可。

    成德在心里盘算,抬眼一瞥,穆楚等四兄妹有说有笑的走上楼来。四人刚到楼心,望见坐在窗边的成德,穆楚远远便做出爽朗模样,笑着拱手以汉语打招呼:”怎这样巧合,竟然在此地遇见成兄!”

    这”成兄”二字一出口,本来谈笑风生的韩逸林立刻转头望来,成德心中警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装作没有注意韩逸林,微笑起身向穆楚拱手。

    “不想在此遇见穆兄,当真巧得很。”

    康熙看来人是三男一女,衣着并无可观,却都是脱俗相貌,抬头笑问成德:”你的朋友可真多,这四位是?”

    成德听康熙说汉语,也以汉语回答:”这是我几个文友,穆家四兄妹。这是他们长兄,穆子青,这位是穆子云,这是穆子晴,这位是他们小妹,芳名穆子雨。”

    “青云晴雨?”康熙笑着点头,”好别致名字。四位既是成德文友,也请这边坐吧。”又指着韩逸林等人,”方才听跑堂的说,那一桌都是应试举子,我们正在这儿听他们讲论诗词呢。”

    穆楚等不明究理,只照先前所议,装作完全不知康熙身分,大大方方走到窗边,跟成德他们一桌坐下。为了自然起见,穆楚还对成德拱手,”成兄,这位公子想必也是你的文友,只不知高姓大名,你可给我们引介一下。”

    成德尚未答话,康熙已经抢着回答:”我不过是成公子府上一名清客,何足挂齿?我叫讷苏肯依兰。”

    讷苏肯在满语是温和之意,依兰则是三。康熙是顺治的三阿哥,生性温和,自己取名叫讷苏肯依兰,倒也十分恰当。康熙临时自取这样名字,其余人听了都不禁心中莞尔。

    康熙和穆楚等人聊开了,成德一边加入谈话,一边偷觑韩逸林的动静,见韩逸林目光偶尔扫来,但也没有别的,还是继续跟那群举子高谈阔论,总算略放下心,这才注意到康熙一边和穆楚三兄弟说笑,还不住望向芙格,不禁心头一凛,”大汗该不会对芙格感兴趣吧?若日后知道是英亲王嫡亲孙女,这乱局可怎么收拾?届时事情一穿,龙颜震怒,我如何吃罪得起?”

    他心中正在七上八下,忽然听到韩逸林声音:”列位兄台,小弟稍晚另有约会,今日得提前告辞了,明日有幸再聚。”

    韩逸林站起身来,拿出一些铜钱放在桌上,向众人一拱手,匆匆下楼去了。成德一见那姿态,登时心中一凛——此人看着单薄,但步履轻健,显然功夫不差。如今他已跟我打了照面,看那模样,似乎对我和大哥的交情心中有数,真不知日后还要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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