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们今天会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整理一下袖口，让自己看上去板板整整的，笑着抬头问。
“人都到齐了吗？”
武双双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听到她这样问，神情一愣。连忙扭头，对着人群开始数数：“一，二，三，四……”刚数完第一排，旁边的武大力突然动手动脚。
武大力粗壮的臂膀像一条蟒蛇缠上来，武双双被他强行搂在怀里，只能红着脸垂头，周围人瞬间哄堂大笑！
“到齐了。”
武大力不顾及周围人或羡慕或调侃的目光，回答。
“全村二十户人家、四十七口，一个不差。早上的事情一出，大家都心里没底，潦草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听苏姑娘的。”
人到齐了，很好。
苏云河深吸一口，心里有了底。
她之前，和老村长、武大力协商过“农业合作社”的事宜，说了一个大概的雏形。又委托小萝，在荒山领域内检索过金玉矿石资源。
小萝：“没碰到质地坚硬的石头。”
苏云河耐心问：“那亮闪闪的石头有看到吗。”
小萝摇头，说：“没有，只有多孔稀疏的，还有表面竖条纹的。”
金银铜质地都比较坚硬，宝石透光后会有光泽。多孔稀疏，浮石、蜂窝石最为常见，没有价值。表面带条纹，应该是石灰岩，也没有开采价值。
苏云河扶着下巴沉思，还是觉得靠开采底下矿产来发财，是短期内无法实现的目标。还是要靠荒木村的老本行——
吃苦。
荒木山地广人稀，青壮年劳动力短缺。
如果想在半年时间内赚一把比钱，势必要整合资源，提高效率，做到最大化利用人力物力。
其他路走不通，只能走吃苦种田这一条。
苏云河决定按照原计划，实施“农村合作社”制度。
中国早期小农经济转型之前，有一段探索时期，“农村合作社”就是这段时期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甚至有些偏僻的乡村在21世纪都在沿用，持续至今。
苏云河不知道他们能理解多少，她只能尽量将自己的计划交代给大家。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边画，一边说：“半年内还清朝阳河谷的所有欠款，不是一件易事。我需要所有人的帮忙，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份光发一分光。”
说出这句话，苏云河心里一愣。
这是上辈子，爷爷家壁柜里一本发黄的书，书中夹着的便签用铅笔写着一段话。
她那时还不识字，拿着便签追着爷爷喊念来听。爷爷放下手中的磨石和菜刀，在褂子上擦了擦水，接过便签笑了一下。被岁月腐蚀的苍老容颜，仿佛年轻了许多。
他说，“苏苏要听啊？”
“嗯嗯！”她点头如捣蒜。
爷爷两个指头捏着纸片，声音粗噶的念上面的文字。铅笔字褪色模糊，纸张泛黄，在他手中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苏苏啊，这是鲁迅先生写的一段话。”他说。削瘦的脸蛋笑得满是褶子，轻声开口：“爷爷当年在伐木场做工的时候，还识得几个字呢。”语气带着一丝骄傲。
但说完了，他的神情却惆怅起来：“如果爷爷当年，抛下家中的几个弟弟妹妹不管，继续在伐木场做工，恐怕现在已经能让苏苏穿上漂亮的衣裳，扎着洋气的小辫儿，住在二层小楼里了吧……”
苏云河噘嘴。
“爷爷你快念吧，快念！”
爷爷咳嗽几声，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一字一句：“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苏云河扒着爷爷的裤脚，静静听着。年幼的她并没听懂，只看到爷爷眼角湿了。
这段话，那张便签，成了爷爷留给她的仅剩的遗产。
——做一个好人，是对的么？
小时候，是她不懂。
现在她长大了。
即便是她敬仰爱戴的爷爷，也曾茫然、痛苦过……
爷爷看到了两种选择背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在死前是否后悔过？
伐木场工作，升职加薪。在那个70年代他会混得很好。赚钱，成家，接触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有一番作为。子孙绕膝，晚年幸福。
然而，他放弃了伐木场的工作。
回到偏僻穷苦的乡村，靠卖苦力养活亲人，还供弟弟妹妹上学，自己却不能继续念书……家里没有一个人饿死，他扛着锄头日日夜夜种地、养牛、养猪，打草，一切能赚钱的活都干，能吃的苦全吃。潦草成家，娶妻，供养孩子让他们念书考学走出大山。
可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离开村子。
她不想让荒木村的人，也陷入这样的挣扎。
亦或者……
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挣扎。
大家都说“人善被人欺”，当一个好人，为他人着想，有原则底线，却反倒要被欺辱。当一个坏人，没有道德没有拘束，怎么有利怎么干，只要不违反法律，即便是出轨钻空子赚黑心钱，竟也过得不错。
怎么选？
如何选。
她只想活好自己。
“这几句话，出自鲁迅先生语录。”
苏云河收起对爷爷的怀念，朗声在村民面前念了这段文字，笑了一下：“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你们努力成为自己的光，成为自己的神。”
方翠英用帕子掩嘴尬笑：“听不太明白。”
不是阴阳怪气。她读书少，确实听不明白。只有一点隐隐的感觉——猪神大人为什么说“我不在了”这样的话。
旁边一个陌生男人，凑到方翠英耳边嘟囔。
是一个面容白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青年，大概三十多岁，年龄和她差不多，只是和她比起来手腕纤细、脚踝纤细，有一些书卷气。
苏云河看向他。
旁边有机灵的人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立刻介绍。
这人说：“猪神大人觉得陌生，是正常的。他是个秀才，名叫柳尚元。读过几年书，是方翠英的丈夫。自从入赘方家后，他便常年在外经商。偶尔回来也是宅在，因此很少在村子露面。”
“哦。”苏云河点点头，心想——他面容清秀，仪表堂堂。腹中又有墨水，还吃得了苦。当下正好缺个像他这样的人。对外洽谈商务合作，买卖销售荒木村产品。
方翠英脸红，双手捏着帕子直接遮住整张脸，对着旁边的男人埋怨道：“柳郎，你、你怎么不早说，害我闹出这种笑话！”
“小翠……”
被她埋怨的男人不恼，静静听她抱怨。等方翠英娇嗔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柳尚元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媳妇儿让自己给她打圆场、找面儿。
柳尚元上前：“猪神大人好，在下柳尚元。”
苏云河笑着回了个礼：“好好，都好。”
客套完了，还是要讲正经事。
苏云河在地上用树枝划了四副画，给它们标上了序号。
第一幅画，是火柴人扛着锄头在犁地，旁边有一只牛，一只羊。
第二幅画，是火柴人挎着筐，在条垄分明的土地上播种。后面还有一个火柴人提着木桶，拿着个勺子浇水。
第三幅画，是火柴人系着头巾拿着镰刀收割。
第四幅画，是火柴人扬着鞭子赶车，有几个火柴人拿着长刀跟在旁边。
大家立刻将注意力投入到画上。
“一撇一捺这个，是人吗？”
“这头是耕牛，它在犁地。”
苏云河点了点头，开始入正题：“前段时间，武大力提了一个建议，说要成立农村合作社。这四副画，就是具体操作的四个步骤。”
大家点点头。
“荒木山的人，要分成四个批次。”
苏云河用树枝敲着地面：“第一个批次，由男人和牛、马组成，你们只负责一件事——垦荒耕地，其余不用管。”
她看向几个汉子，几个汉子连忙点头。
“第二个批次，由女人和小孩组成，负责播种和沤肥。他们垦出一块地，你们就要种一块地，不能耽误。”
以方翠英为首的几个女人，连忙回答：“知道了。”
苏云河继续说：“第三个批次，是所有人组成，作物会分批次成熟，大家要按照顺序收割，打谷装袋。”
“第四个批次，由武大力、柳尚元两个人主导，负责购买种子、农具、牲畜，并将农作物卖出赚钱。并且旁边要跟几个会武功的，保护行程安全。”
武大力拍着胸脯，说：“这个没问题！”
柳尚元没说话：“……”
他是个恐怖的眯眯眼。
这样的人，照理说心机深沉。但苏云河听了他和方婶的故事，觉得一个会为家人放弃前程而另谋生路的，是负责任的人。本性不会太坏，不用提防。
苏云河扔了树枝，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最后说：“各个批次的人，做各个批次的事。大家各司其职，才能让资源利用率最大，效率最高。全部收成，依照‘按户分配为主、以人头数为辅’的分配制度。武大力会和各位详聊。”
“这个政策好！”
“咱们村子就该这样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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