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多年，这么多遍，还是会让人恶心啊……”
圆台后方，高高的山丘上，有两个身影隐在树林间，居高临下看着台上的厮杀。
其中一人便是赵武鸣。宗门中人只知道他是后务司的一个副总司，却不知他多年前还有一个名字，赵二炮。
当年他离开村庄，决意要在江湖闯荡，原以为一定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怎知整整一个月，都没找到一份谋生的活儿干。他曾饿得前胸贴后背，试图去偷富贵人家的银两，却被家奴追着满街打。他走投无路之下，偶然听闻连纵宗门可以收留无路可去的孤儿，还能教他练武，便毫不犹豫入宗门。
他到宗门没多久，就听说来了个新门外弟子，寡言沉默，对谁都爱理不理，他心想，自己是志在做这里的老大的，这种怪异的小弟，自己可要好好整治整治。
“刘长庚？怎么是你！”他看见那人竟然是刘长庚，惊奇地道。
“二炮！”长庚看见他，也很是惊异。
赵武鸣赶忙捂住他的嘴，道，“嘘，我现在改名字叫赵武鸣了。不许再提二炮这两个字啊。”这二炮是阿婆给他取的名字，他觉得听起来太傻，便自己换了个名字。
赵武鸣，赵无名。
“你怎么也投奔宗门了？刘先生呢？”赵武鸣问。
“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你别问。”刘长庚突然就变了脸，“你快走吧，不要再和我碰面了。”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
赵武鸣心想，这小子脾气怎么变得这样臭了？
日子久了，他也渐渐探寻出一些当年的情况来，对他心生同情。看到少宗主刁难他，也会站出来帮他，却因此得罪了少宗主，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刘长庚见况，便主动和他疏远了许多，两人久而久之便没再说过几句话。赵武鸣在宗门里呆的越久，就越发对宗门里的阿谀势利的掌事者们狠得牙痒痒，一心想着好好练功，在选拔大赛上一鸣惊人，出人头地，再不要整日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十二岁那年的比试，他竟然正巧和刘长庚分到了一组。
比试开始前，他对刘长庚说，“小子，当心点，小爷我打架可不留情面。”
刘长庚却把他拉过来，小声道，“我发现这圆台四面有埋伏。这比试怕是没那么简单。”
规则宣布的时候，他着实脑袋一蒙。
之后便是打斗，厮杀，满天横飞的冷箭，和满场的哀嚎。他没有不知道长庚当时怎样，只是自己也切切实实下了狠心，杀死了三个同伴。
不知过了多久，同一组的人，就剩下他和刘长庚还活着。
他咬咬牙，还是冲上去，把剑对准了刘长庚。他自以为自己剑法绝佳，体型又比刘长庚更壮实，一定必胜无疑，可他每次攻出的招式都被他巧妙的化解。他的力气逐渐耗尽了。
“你杀了我罢，我这次必死无疑了。”他双腿抖动着，看着面前虽同样伤痕累累，却仍稳如山站着的刘长庚。
刘长庚摇摇头，却突然像流星般向他攻来，借着两人剑锋相击，他低声对赵武鸣说，“我们两个都不会死。”
赵武鸣还没反应过来，长庚就低喝一生，“快朝我腹部刺！”
赵武鸣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一回事，自己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刺了出去。
他看见自己的剑插进面前人的胸前，刘长庚似乎力竭，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前方丛林里立刻有冷箭射出，直逼他而来。
“混账！”
赵武鸣看见宗主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一挥手拦下了那飞速而来的箭。他拦下箭后立刻回头，满脸怒气地抓住倒在地上的刘长庚，闪身离去，消失在圆台上。
这之后将近一年，赵武鸣都没再见过刘长庚。
“那日之后，宗主对你做了什么？”很久以后，他再见到刘长庚，忍不住问他。
“不过是老把戏，他意识到这招对我没用，最终还是放了我。”刘长庚轻描淡写地道，语气中有一丝得意。
赵武鸣知道这老把戏是什么。宗门最喜欢把桀骜不驯或者试图挑战宗门规矩的弟子关进漆黑寂静的封闭密室，他曾经犯错在里头呆过半个多月，起初几天还好，时间越长，越让人感到崩溃绝望。刘长庚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宗主，公然挑衅宗门选拔弟子的规矩，宗主定然是盛怒。他不知道，刘长庚这一年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大忙，你何必为了我这样做。”赵武鸣道，心想从此要欠这小子一条命了。
“一年时间换一条命，我觉得值得。”刘长庚耸耸肩道。
赵武鸣起初还是不能理解他，他想，若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直到后来，他得到机会可以晋升为副总司，他私下问刘长庚，自己该选哪个部门，是主管财务，还是武斗训练，还是人员调动之类的。
没想到刘长庚却建议他选后务司副总司这个又脏又累又没有油水的职务。
他不解，刘长庚却说，他可以打通比武场上负责放箭的人，让箭射中但不致死，再利用后务司副总司的职务之便，浑水摸鱼偷出尸体，这样虽救不了所有人，也总能挽回几条年轻的生命。
赵武鸣笑了，他又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一群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他起初断然不答应，后来却仔细一想，他若是挑一些有资质的孩子救出来，把他们聚拢起来，组建一批自己的势力，经年累月，指不定能形成像连纵宗门一样的大门派。
于是他便自愿去做了这个大家都嫌弃的后务司副总司。
刘长庚看出了他的想法，对他说，“你不要将救出的孩子强留下来，他们若是自愿离开，就让他们走罢。”
赵武鸣想，若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强行逼迫这些孩子留下来，那自己和连纵宗门的做法有什么两样，便答应了他。
赵武鸣起初一心想着多救些人，以便壮大自己的势力。可当他看见这些他冒着风险救下来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有说有笑，他总会忍不住想，是自己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心里莫名的自豪，快活。
他忽然发现，原来救人的感觉是这样好，甚至比被人叫老大的感觉还要好。
……
赵武鸣负手而立，正回想着往事，却见身旁一直静立着的刘长庚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握在手心里。
“你想干什么……”他忍不住问，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刘长庚朝着比武场上，将那石子用力一扔。他的目光顺着那细小的石头，落在了比武场上。
比武场上，那个胖男孩正把自己所剩的力量全都聚集在持剑的右手，向对面的人刺出致命的一剑——
就在剑入心尖的一瞬间，胖男孩似乎感觉自己手中的剑被什么横空飞来的东西撞得偏了几分，但没关系，那柄剑还是稳稳插进了对面人的胸膛。
胖男孩牢牢地抓着剑，直到对面的人无力地跪倒，头偏在地上，再无可能站起来，他才颤抖着身子，把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他看看四周，这一组二十八人只剩下他一个还站着，他在那些人的尸体上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我活下来了，我赢了！你们要叫我大哥听见了么……”
他走着走着，突然两腿一抖，扑通一下瘫倒在地。
他双手死死抱着头，爆发出一阵呜咽。
场地上其余组的一共十二个幸存者，也都精疲力竭，满身狼狈。他们心中也许有厌恶，恶心，愧疚，但更多的，还是那股不可遏止的成功后的巨大喜悦感。
他们以为自己获得了重生，却不知他们将要用余生去明白，十二岁的这一天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不是什么重生或者崭新的起点，而是从此灵魂的死亡。
……
连纵宗门建在连纵山脉的东南面，而山脉东南侧地势更险峻，有古木丛生的如巨大坟墓般的峡谷。每年连纵宗门入门弟子选拔大会后死去的弟子，都会被运到这里，扔进峡谷深处，任野兽啃食。
宗门对于死去的失败者，向来是轻视不顾的。这些而运送尸体，清扫斗争后的比武场这样的脏活累活，也被所有宗门入门弟子所嫌弃。一般只有那些被排挤或者无钱无势的人，才会被分到后务司来干这苦差事。
这夜，赵武鸣负着手，站在峡谷上，督促着底下人处理白天选拔下来的门外弟子的尸体。
这夜月光皎洁，照得山林里一片阴冷惨白。
“人数清点好了吗？”
“一共三百二十四人，没有差错。”宗门的巡查者匆匆清点过人数，便赶忙离开了。毕竟更深露重，谁也不愿意在这鬼地方多待一刻。
赵武鸣看宗门派来的巡查使走远了，才悄悄做一个手势，几个负责搬运尸体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抬着几具尸体，看似往峡谷深处抛，实则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消失在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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