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屋子内又是一片昏暗,天亮得越来越迟了。
微微睁开眼,刷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
“长庚,长庚……”
她光着脚,在漆黑的屋子里一阵摸索,空气冷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
她跑出院子,看到星光渐暗,黎明欲出,天空仍是一片死寂。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点起一盏油灯。
桌上,那几本书被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桌子上,茶杯里的茶被人倒了去,提醒她昨晚发生的事。
她蹲在墙角,想哭,却一时麻木了,哭不出一点声音。
小虎跑到她脚下,舔着她的手。
“小虎,那个人好狠心,突然就丢下咱们,独自走了。”微微看着小虎,声音很低沉。
那个有些神秘的人,那短暂的三个月,那一生难忘的记忆。
她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细细摩挲着那三本书。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她原本空白的记忆,因为这个人,有了最美好的开端。她永远不会丢掉这最美好的一页记忆,但她还得努力向前看,将她往后记忆但画册,一一填补。
她忽然看见,桌边那个还未涂完色的泥塑像。
那人负手而立,身姿像一枝墨竹那样修长,他总是微微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眼里是她未知的思虑。
“塑像还没有涂完,你就这么着急要走么?”’
昏黄闪烁的烛火里,微微的声音,轻得像是梦中的泡沫。
“我答应你了,一定好好生活。”
“在我未知的远方,也请你一定保重。”
……
宗门建在西北面的连纵山脉之间,因而得名连纵宗门。
宗门的大门用棕红色的砖瓦砌成,足足三丈高,矗立在两座大山之间,大门顶的屋檐勾心斗角,飞檐像龙尾一般张扬。
大门之内,是长长的阶梯,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走到阶梯的尽头,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阶梯尽头,山脉深处,白云怪石古树之间,方可见亭楼从立,建筑风格却十分沉重压抑,让人不由的望而生畏,不敢涉足。这一大片的建筑如此气派,比起帝京奢华的夜宏宫,竟也毫不逊色。谁能想到,在这险峻绵延的山脉之间,还坐落着如此宏伟的一片建筑。
长庚在宗门前下马,他日夜兼程赶回来,身上满是风尘。
“呦,这不是宗主身边的大红人么?你还知道回来?”守门的弟子定眼一瞧,竟是刘长庚,十分吃惊,话里满是不屑。
另一位弟子也走上前语气温和了些,“长庚,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知宗主见你久久不归,还斩断了和宗门的联络,大发雷霆,正筹备着派人去抓你呢!”
长庚听这话,对他笑了笑,便径直走上那阶梯,一步,一步,步子很稳。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这个他挣扎了十余年的地方,这个他的地狱。
心中已有打算,准备还不是万无一失,但他等不得了。
他跨进宗门大殿的时候,林宇峰早已得了消息,坐在殿中等候了。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衣着华贵,姿态雍容,不像是普通的宗门弟子。
长庚走到大殿下,无声跪下。
“长庚,你倒是还肯回来。”林宇峰的声音总是听起来很亲和,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弟子知错。”
“我虽平日里看重你,可宗门的规矩,却断然破不得。”他幽幽道,“去戒堂领罚吧。”
“是。”长庚起身,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只是我很好奇,你在帝京这三个月,到底做了什么呢?你公然断了与宗门的联系,真的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
“弟子在外,确是追查到了长公主的下落。”
“哦?”林宇峰坐起身子,关切地看着他,“快说。”
长庚看了看林宇峰身后的年轻男子,没有说话。
林宇峰一顿,思索了一下,对那年轻人和善地道,“季宁,你先下去吧。”
年轻人似乎有些吃惊与愤怒,他狠狠瞪了长庚一眼,行了个礼,便很不情愿地退下了。
“宗主,长公主确是早已不再帝京了……”长庚轻轻地道。
窃窃低语,飘散在大殿里。
殿外,那位年轻人一拂袖,看着紧闭的殿门,眼里满是阴翳与狠绝。
“哼,这个刘长庚,倒是处处与我做对。我派人出去暗杀你,你倒是活着回来了。还有那个老东西,怕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谁才是他儿子,如此偏心那小子,真当我是软柿子吗!”
“少爷,您别生气,无论如何这刘长庚延迟归期,又私自断绝与宗门的联系,宗门的戒律是铁令,他就是不死也脱半条命了,这次有他好受的。”林季宁身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长老弓着腰,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是啊是啊,再说了,您是宗主的弟子,他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宗主如此关注他,不过是要他对抗夜宏宫那些人罢了。说到底,宗主还是偏心您呐。”另一位年轻的副长老也在少宗主身边附和道。
这位少宗主年轻气盛,武功和谋略都十分出众,可他再努力,头上总被刘长庚那个宗主收养来的“干儿子”压着,少年习武时是如此,如今在宗主身边做事也是如此。他在外总是摆出一副虚心友好的模样,对刘长庚十分敬重,心底里却恨他恨得痒痒,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够了!在这里胡说什么?新一轮弟子选拔又快开始了,我们还是想着,多替宗主分忧吧。”
林季宁的声音不辨喜怒,好像他刚才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一样。
他拂袖离去,身后的一众跟班也都不敢再声张,都低着头,随他附庸而去。
……
微微在房子里呆坐了一早上,没有吃饭,没有喝水,一动不动。
屋子内冷清清的,同平常一样。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进来,同平常一样。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再也等不回来那个人。
真的要开始了,自己要面对所有的一切。
“有人吗?有人在家里吗?”微微忽然听到屋子外传来呼喊声。
她走出门,却见一位老妇人,穿着朴素的布衣,正挎着竹篮子,站在院外,朝里面呼喊着。
“您是……”微微很疑惑,她还从来没见过有其他人到这里来。
“哦,那位公子说的果然没错,屋子里果然还有人。”那老妇人很高兴。
“我是山脚下的一家农户,这屋子是一位公子三个月前找我租下的。前几天他来找我,说日子到了,就将房子归还回来。”老妇人和蔼地道,“只是我瞧着姑娘还没收拾好,若是暂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在此多住几日,也无妨的。”
“不麻烦您了,我这就收拾东西……”微微道。
“哦对了,姑娘等等。”老妇人道,“这是当初租房子的押金,那位公子说退回来的钱就都交给姑娘你了。”她从篮子里掏出一块儿粗布,里面小心翼翼地包着厚厚一叠银票。“这公子出手也是大方,就我这山里的旧房子,哪值这么多钱……”
微微接过那些钱,脑袋呆呆的,眼睛里却不由得又溢出了泪水。她转身,往屋子里收拾东西去了。
这三个月来,她给屋子里添置了不少精致有趣玩意儿,如今她却什么也不感兴趣。她只是带走了那几本长庚留下的书,和那个未上色的泥塑像,她将这些东西装在一个布袋里,挎在肩上,又抱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虎,出了门。
“其他的东西,我也带不走,您看着有需要的,就拿去用吧。”微微对老妇人说完这句话,就慢慢走出院子。
她沿着院外的那条幽静的小路走了一段,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院子。
在漫山金黄色的落叶之间,那小院静静坐落在山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棕黑色的木头搭成的墙壁,粗糙的石头磨成的石凳石桌,垂吊着白色纺布的木床,狭小却温馨的厨房……这里的一切,都成了她不可磨灭的记忆。
她转身,慢慢向前走,再没有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周围不再是罕无人迹的杨树林,鳞次栉比的房屋显现出来,隐约可以看到远处雄伟的夜宏宫墙。
她走在繁华的街市上,看到路上的行人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耳边是街市里永远拥有的喧闹与嘈杂,在她听来,那些都只是一片“嗡嗡嗡”的噪音。
她看见一位母亲拉着啼哭不止的儿子,满脸怒火地走在街边;看见路边卖茶叶蛋的小哥,费力地吆喝着生意;看见有人手上握着长剑,头戴斗笠,步履匆匆地走在人群间;看见有人坐着华丽的撵轿,被一群人簇拥着,在大街中央横行……
京城真是个复杂的地方,她看着汹涌如海浪般的人群,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
曾经她以为自己在这里扎下了根,可她终究还是成了一颗浮萍,在这陌生的土地上继续飘荡。
她看见有一批出城的马车,她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姑娘可是要出城?”
“我要去东北面的顺阳城。”
“那可是个遥远的地方……姑娘一个人去吗?”
“是。”
“上车吧。”
……
微微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车外喧哗的一切,眼里没有一丝留恋。
当城中已无牵挂的人,熟悉的一切都会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这时便再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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