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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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梨初记得裴子远,昨日那个总是偷看自己的人——尤其是在自个儿报了身份之后。
她循着声音望向屋外,不等瞧见来人,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便萦绕在她的鼻尖,久久未能消散。
“子远,快快来坐下。”宋夫人虽诧异于裴子远一大早便赶来送丫鬟,但总归是好心,忙起身招呼他坐下。
裴子远身后跟着两个梳着丫鬟髻,穿着淡粉裙装的女子。
陆梨初眉心微皱,她的视线同其中一个女子对上,一股说不上的感觉渐渐升腾起来。
虽是第一次见,但陆梨初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两位被裴子远好心送来的丫鬟。
上一个叫陆梨初一瞧便觉得不喜欢的人还是和漾。
不过这事儿怨不得和漾,也怨不得陆梨初。
陆梨初对和漾的不喜起初并不是因为这样这个人,而是因为和漾是妖鬼同人结合后的半鬼,身上天生带着一股香,本来这没什么,可偏生陆梨初闻那味道闻久了便下吐下泻,头晕目眩。
只不过后来,这起初叫陆梨初不愿见和漾的原因早已算不得两人的嫌隙了。
陆梨初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鼻尖萦绕的味道的确是同和漾身上的味道同出一源。
裴子远伸出手招了招,初阳同明霭一道往前两步。
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有那么一瞬变得浓郁,险些要叫陆梨初觉得是和漾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只是等她强忍下身体上的那股不适,细细打量过面前二人,却又确信,这两人同和漾应当没有关系。
不说和漾不会知道自己偷溜出鬼界来到人间,便是她知晓,按照和漾的性子,应当先去陆川那儿告上一状,然后再耀武扬威地出现在自个儿面前,好好挖苦自己一番。
“宋伯母,昨日我便想着您前不久才遣送了仆从,若是陆姑娘在宋家住下,怕是没有用的惯的。”裴子远面上带笑,说的话更是挑不出错来,“今儿一早,我便从院子里挑了最聪慧的两个,好帮您分担一二。”
“子远,这太麻烦您了。”宋夫人忙摆手拒绝,裴子远却是将立在他身侧的明霭往前推了半步。
“伯母,我同渝舟如亲兄弟,能帮他的地方,子远义不容辞。”裴子远的话虽是在对宋夫人说,可目光却是落在陆梨初身上。
“我不需要人照顾。”陆梨初站起了身,身下椅子随着她的动作同地面摩擦,发出了略微刺耳的声音。陆梨初看向面上带笑的裴子远,“宋夫人,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身边骤然多两个人反倒不习惯。”
“陆姑娘,宋伯母好不容易见到了故人孤女。”裴子远依旧笑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眼中却是没有笑意,“身边若是没有人照看着,只会叫宋伯母忧心。”
陆梨初看着裴子远,突然扯唇笑了起来,“既如此,宋伯母,那便由您决定吧。”
陆梨初重新坐回了凳子上,气定神闲地开始喝方才尚未喝完的米粥。
“子远,你的好意伯母心领了。”宋夫人的视线在明霭同初阳见转了一圈,“既然梨初不喜欢那便算了吧,知鹤。”
“夫人。”
“跟李嬷嬷一道去库房挑两颗参。”宋夫人转头吩咐完知鹤,又看向了裴子远,“难为子远你跑这一趟,年前听棠差人送来的。”
宋夫人停了停,叹了口气道,“你母亲身子不好,来了黎安这么些年,也未曾能同她见上一面。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等养好了身子,我再去拜访。”
“那便多谢伯母了。”裴子远垂下眼眸,没有再坚持。
如今他贸贸然将人送来,还能说是替好友考虑,可若是主人拒绝后,他仍旧执着要将人留下,那难免惹人怀疑。
陆梨初有些诧异,原本听二人的话头,宋夫人分明在考虑将这两个丫鬟留下来。
可自己不过说了一次不愿,宋夫人便顺着自己的话头拒绝了裴子远。这叫陆梨初心头微暖。
从前在鬼界,虽说陆川口口声声说着放纵她,但其实多数时候,陆梨初自己并不能拿定主意。毕竟即使陆川同她关系不好管不住自己,却会有白娆姑姑,又或是云辞代替他来管。
陆梨初放下手中的碗筷,不由在心里感慨。白娆姑姑从前教过她好人有好报,如今她还没做好事呢,好报便来了。
陆梨初看向宋夫人,宋夫人替她夹了两块糕点,示意她再吃一些。
瞧瞧,自己不过是抱着替宋夫人的儿子寻个惺惺相惜的姑娘的念头,还未付诸行动呢,宋夫人便将自己当自家人看待了,还万分尊重自个儿的决定。
虽说身边留个同和漾气味相似的人不算什么大事,可不用留这样一个人,陆梨初更是乐得自在。
思及此,陆梨初暗下决定,将原先想在人世间好好玩一圈的念头放到一旁,她要抓紧替宋渝舟系上红线,好叫宋夫人能瞧见自个儿的小儿子成家立室。
“宋夫人。”陆梨初心中有了决断,便放下了手中碗筷,“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同黎安大不相同,吃过朝食我想出去转转。”
坐在一旁眼鼻观心的裴子远双眸一亮,正欲开口时,却听到了宋渝舟的声音。
“母亲。”宋渝舟一夜未眠,下巴隐隐有胡茬冒头,“子远,你怎么一大早便来了?”
回来得正好正好。”瞧见宋渝舟,宋夫人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陆梨初的手背,“梨初她想在黎安城里转转,你要是没事,便同她一起吧。”
宋渝舟的视线落在了陆梨初身上,昨日见到她时,身上还有在山里蹭上的污泥,今日收拾整齐后,一颦一笑间更显灿烂。
“那便多谢宋小将军了。”陆梨初咬字分明,可那声宋小将军落在宋渝舟耳中,却叫他浑身一个激灵,似有春风贴着他耳垂而过一般。
“我同你们一道去。”裴子远伸手揽上了宋渝舟的肩,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初阳,你们先回府。”
“那还请陆姑娘稍等片刻,宋某去收拾一番。”
“去吧。”宋夫人挥了挥手,目光颇有些嫌弃地落在宋渝舟泛青的下巴上,“知鹤,替少爷将新裁的春衫送过去。”
陆梨初见宋渝舟这几次,他都是穿黑衣。
新裁的春衫却是白色的。
陆梨初的视线在穿着白衣的宋渝舟身上停了一瞬后便移开了,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眸子暴露了陆梨初那一秒的情绪。
清风吹来,衣袂翩跹。
倒也称得上风姿俊秀,俊美绝伦。
“陆姑娘。”宋渝舟停在了陆梨初身前,双眸如星,“久等了。”
陆梨初难得未曾开口呛宋渝舟两声,只是垂了视线,转身上了马车。
好在马车宽敞,即便三人坐在当中也不显得拥挤,知鹤赶马的声音打车外响起,声音拉得悠远流长。
陆梨初身子轻轻晃了晃,马车动了。
“陆姑娘来得算巧,这两日黎安有市集,许是能瞧见些古鱼国的新鲜玩意儿。”宋渝舟同裴子远坐在一侧,陆梨初则是坐在他们对面,听到宋渝舟的话,陆梨初心里一喜,面上却是不显。
“裴公子看着很清闲的模样。”陆梨初挑眉看向裴子远,她相当笃定,面前这位看着同宋渝舟好似一人的裴子远,内里是有些问题的。
裴子远脸上带着笑,“陆姑娘此言差矣。”
“裴某领的是马背上的差事,清闲才好。”裴子远手中一直把玩着什么,见陆梨初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中,裴子远伸出手,缓缓摊开。
手掌之中,静静躺着一块龟甲。
“子远。”宋渝舟自是也瞧见了那龟甲,开口道,“快收起来,莫再陆姑娘面前胡言乱语。”
宋渝舟开口阻拦不是没道理,先前他回屋收拾时,裴子远也跟了过去,在他面前说了一通怪力乱神。
“龟甲?”陆梨初看着龟甲背上的纹路,心中对裴子远的身份大抵有了猜测,身子往后一送,肩膀靠在了车厢上,“原来裴公子是个打卦算命的。”
“陆姑娘只说对了一半。”裴子远收回了摊开的手,收了笑意,“裴某擅打卦,不巧,先前替陆太尉陆大人算过一卦……”
“裴子远!”宋渝舟打断了裴子远的话,俊秀的脸上隐隐有了怒意,“若是没旁的事,便回军营操练去。知鹤,停下!”
裴子远侧头深深看了宋渝舟一眼,片刻后起身下了马车,只是他下了马车后,未曾立即走远,而是转到了陆梨初那处,叩响了车厢。
陆梨初掀开车帘,望向裴子远。
“陆姑娘,裴某的卦向来灵验。”裴子远看着陆梨初,突然凑近了车帘,压低了声音,“裴某曾算出过,这车厢中有一人仅剩一年寿命。我不允许有人惹得卦象不灵验。”
陆梨初下意识后仰,视线落在了裴子远脸上,未曾接话。
裴子远并不在意,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远了。陆梨初的手仍旧撩着窗帘,直到裴子远走得远了,她才缓缓松了手,车帘随着她的动作重新落了下来。
“陆姑娘,子远同你说了什么?”宋渝舟见陆梨初脸上略有些沉重,不由又想起了宋夫人先前交代的话,难免心中起了懊恼。“他平日最是不正经,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陆梨初听到宋渝舟的话,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姓裴的说了什么,宋小将军不清楚吗?”
“陆姑娘,逝者已矣。”宋渝舟自是对裴子远方才说的话有所猜测,毕竟先前裴子远在他面前也说了不少,“你活得好好的,陆大人泉下有知也就心安了。”
陆梨初看着宋渝舟,许久后,浅然一笑,“宋小将军,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毫发无损地到了黎安,也半点不为家人的离去悲伤?”
宋渝舟似是没料到陆梨初会突然这样问,愣了一瞬,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下垂,“陆姑娘,不瞒你说,我先前是觉得奇怪,也派了人去仔细探查。”
陆梨初换了个姿势,叫自己坐得舒服些后,抬头看着宋渝舟,静静听着他的话。
“只是你身上有同陆大人寄来的成对的玉佩,而陆大人的信也被证实了的确是他所写所寄的。”宋渝舟抬眸看向陆梨初,“一个小姑娘自己生活,总有些不愿告人的秘密。宋某先前的做法逾矩且不磊落,宋某先同陆姑娘道声歉。”
陆梨初没应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车厢中一时安静下来。
而马车的细微颠簸也消失不见了,知鹤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少爷,再往前马车过不去了,得步行过去。”
“陆姑娘?”宋渝舟轻声道,陆梨初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伸手拉开了马车帘。
“瞧着是个聪明的,没成想是个傻子。”日光顺着缝隙钻进了马车里,陆梨初没有看向宋渝舟,只是轻声撂下一句话后跳下了马车。
而知鹤站在马车旁,只听到了后半句,愣了半瞬,看向陆梨初的背影,有些委屈地对着宋渝舟告状道,“小少爷,她怎么还骂人呢?!”
宋渝舟撩起衣服下了马车,听到知鹤的话无奈失笑道,“不是说你,去将马车找个地方停着,不要在这处挡路。”
知鹤虽面上仍有不忿,却是听了宋渝舟的话,赶着马车掉头走了。
宋渝舟回头看向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陆梨初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只是她在日光下白得耀眼,叫人能一眼看见。
集市上有许多摊贩,更有不少抱着木箱子,叫卖瓜果的。
陆梨初的目光几乎叫那糖衣晶莹的糖葫芦勾住了,就好像那黏腻的糖丝扯着她的眼皮一样,叫她移转不开脑袋。
“小姑娘,来一串糖葫芦吧。”卖糖葫芦的是个微微弓起背的婆婆,见陆梨初站在摊前,笑眯眯地取下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刚做出来的,新鲜得紧,才三文钱。”
陆梨初接过那串糖葫芦,先是咬了一小口,糖衣在口腔中融化开了,同微酸的山楂肉混在一起,叫她不自觉眯了眼睛。
只是一口下去,陆梨初才想起去腰间摸银子,可手放在腰间才想起,自个儿还未曾有空去钱庄兑换银两。
正当她手放在腰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她耳侧伸了出来,“阿婆,给你银子。”
是宋渝舟。
“宋小将军?”那卖糖葫芦的阿婆见付钱的是宋渝舟,忙摆了摆手,人还后退了两步,“这糖葫芦便送给你们了,若不是宋小将军你们在,我这个老婆子哪还有卖糖葫芦的命在。”
见那婆婆几乎是眼含热泪地拦着了宋渝舟递钱的手,陆梨初抬眸看向宋渝舟。
当然,饶是她分神打量宋渝舟也没忘了再咬下一口糖葫芦,细细品味着。
“阿婆,您收好。”宋渝舟脸上带笑,将铜板塞进了那婆婆手中,“若是我敢白拿,等父亲回来,该对我家法伺候了。”
听宋渝舟这样讲,那婆婆才伸手抹了抹泪,将手中铜板收好后还不忘对着陆梨初道,“姑娘,宋小将军是个好孩子,你福气大着呢。”
陆梨初没明白过来呢,宋渝舟却是伸手按在了她的肩上,“前面还有好玩的呢,谢谢阿婆,我们走了。”
许是那山楂太酸,糖衣又太甜,叫陆梨初脑子一时僵住了,没等她细想,注意力又被前面的人吸引了,并没有注意到那按在自己肩头的一双手。
只是宋渝舟刚推着陆梨初走了半步,双手便触电般地收回了。
掌心当中还残留有陆梨初肩头的温度,分明是同他掌心相近的温度,却叫宋渝舟的掌心无端烧了起来,好似一把火直直烧到心里去了一般。
这边宋渝舟还在懊恼,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失礼。
那头的陆梨初早就挤到人群中去了,许是看了一会儿见宋渝舟未曾跟上,忙回头寻他。
待两人视线对上,陆梨初弯眉笑了起来,伸手挥了挥。
巧笑嫣然间,世间万物似是都没了色彩,只剩陆梨初一人灿若春华,皎如秋月。
看着人群中的陆梨初,宋渝舟似是被地上凸起绊倒了脚,步子停了半刻,方才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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