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神崆国十五的月亮,很圆。

    睚眦躺在酒肆的屋顶,看着满月,吃了口酒,跳下屋檐。

    子夜,一个黑影从灵闕的后门而入。

    清晨时分,金管家特意嘱咐璇儿要多准备一份早膳。

    璇儿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三爷回来了?”

    金管家点点头:“昨儿后半夜,三爷回来了。”

    “若是晚宴时候回来的话,二姑娘就更高兴了。”

    金管家轻轻叹气:“能回来就好,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圆。”

    对于灵闕来说,十五是团圆,十六便是分别。

    天微微亮起来,蒲牢失神地看着窗外。

    天朗气清,因为鸱吻的关系,灵闕的每一扇窗外都能看到碧草繁树,彷佛永远沐浴在生机盎然的春日中,然而眼前祥和之景,却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囚牛咳嗽两声:“我要走了。”

    蒲牢取来衣袍帮他更衣。

    听着他的闷咳声,她手中的动作缓了缓,心里比刀割还要难受,却还是佯装镇定,微微点头。

    囚牛轻道:“准备募捐晚宴,夫人多费心了。”

    蒲牢淡然道:“放心,负熙会帮我的。”

    “还有,对面的那个…”

    “我明白。”蒲牢欲言又止:“下次,你会是什么模样?”

    囚牛看着铜镜中自己衰老的模样,微微摇头,随后又咧嘴对着蒲牢一笑:“原来,我老了是这副模样。吓到你了吧?”

    蒲牢摇摇头,紧紧抓住囚牛的手,抚摸着他手上的皱纹。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你的老年、中年、少年,我都见过,也都能陪在你身边。”

    囚牛抚摸着蒲牢的头发。

    蒲牢:“好像咱们能穿越天长地久,直到地老天荒。”

    囚牛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说了一句:“风有些凉,关上窗吧。”

    蒲牢微微点头,转身去关窗。阳光透过窗棂缝隙洒在囚牛身上,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

    窗户关牢,阳光消失,蒲牢再回头时,刚才囚牛坐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

    蒲牢清理掉心里的湿意,自嘲地笑了笑,整理了妆容,走出房门。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早晨,有人归家,有人告别,有人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杜府大门打开,杜焕在仆从的伺候下坐上轿子。

    这个时辰,他该去上早朝了。

    柳青娥目送轿子到街角才回府,她怎么也不会知道杜焕的轿子调转了方向,出了城。

    而坐在轿子里的杜焕也怎么都不会知道,自己轿子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跟了一台两人小轿,一起出了城,在一座府邸外落停。

    府邸门外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字:云。

    小轿里,九昱掀开轿帘,一双清亮的眼睛在“云”字上逡巡片刻,道:“都准备好了吗?”

    大黄笑嘻嘻地咧着嘴,露出一排大白牙,一转身,幻化成一只黄鼠狼,从轿子里钻了出去,轻松地从府邸中那些随从、侍女的眼皮下,一路行至云宅内室。

    室内,杜焕和贾妙云正在翻云覆雨。

    大黄忍不住摇摇头,他可没时间去看一块老肉喘着粗气地在榻上打滚,他还有正事儿要做。

    大黄小心翼翼地将一朵花偷偷放在杜焕衣脚,又将口中一直叼着的香料袋子啃破,将里面的香料吹向屋内。

    大黄屏住呼吸,一摇尾巴,离开了云宅。

    小轿忽地一沉,九昱低头一看,一只黄鼠狼正坐在自己脚边,冲着她咧嘴呲牙:“半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嗯,足够让柳青娥陪我去医馆拿药了。”

    黄鼠狼变回人形,又冲着她狠狠地呲了呲牙:“然后咧?”

    九昱会意,笑着掏出一个鸡腿和一块银两丢给他。

    大黄喜不自胜,将银两往兜里一揣,流着口水猛啃鸡腿:“也许用不到半个时辰,啧啧啧。”

    铜镜不要了,形象不要了,在鸡腿面前,什么都是浮云。

    云宅中那位小娘子,名唤贾妙云,是杜焕养在郊外的小娇娥。

    贾妙云一边给杜焕穿衣,一边撒娇。

    “老爷,晚上募捐晚宴,我也想去嘛,人家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

    杜焕用臭烘烘的嘴亲了亲她的脖子:“你就乖乖地在这呆着,爷回头再来陪你。”

    贾妙云扭着身子,娇滴滴地道:“人家想去嘛,人家……”

    还没等贾妙云说完,杜焕直接打断:“她在,你怎么去?再闹,我生气了!”

    贾妙云也不高兴:“她在又怎样,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嘛,您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我娶回去?!”

    杜焕一摆手,要走,忽然站住,捂住胸口,呼吸困难,连退几步。

    贾妙云自顾自地说:“您堂堂朝廷大臣,有个三妻四妾怎么了,您就是仗着她母老虎不敢得罪,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啊,怕成这样!”

    杜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贾妙云一见,慌了神:“老爷,您怎么了?”

    杜焕捂住胸口:“赶紧,送我去……去……”

    贾妙云顿时六神无主:“来人啊,来人啊,赶紧送老爷去医馆。”

    府里的仆从们冲进来,赶紧将杜焕抬出去。

    两人小轿停在杜府门口。

    柳青娥看着眼前的九昱,笑眯眯:“嗨,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不过是去医馆抓药,你差人来说一下需要什么,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就是。”

    “九昱从小体弱多病,每到一处,都需请医问药。如今初来乍到,不知北都哪家医馆最佳,也无相关的熟人,甚是惆怅。”九昱道。

    “夫人在本地地位尊贵,所以冒昧前来求教,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我麻烦才好。”

    柳青娥被奉承得喜笑颜开:“小事儿,小事儿,我这就带你去。”

    说话间,九昱将轿子掀开:“夫人,请。”

    北都中,有许多家大大小小的医馆,其中最出名的当属西林街上的“妙仁堂”。

    前朝的太医卸任之后,凭借一身高超的医术建立妙仁堂,收徒治病,妙手回春。

    故而许多王孙贵胄、富家子弟都十分信任妙仁堂,一旦有了病症,首选此处。

    少顷,九昱的小轿便落在了妙仁堂门口。

    柳青娥从轿子下来,牵着九昱的手,笑着介绍:“这妙仁堂的医官最是高明,我家老爷有时……”

    正说着,柳青娥脸色突变,笑容敛去,妙仁堂门口摆着的竟然是杜焕的轿子。

    柳青娥心下纳闷,忍不住加快脚步,走进医馆。

    九昱看了大黄一眼,大黄点点头。

    妙仁堂内,医官嘱咐杜焕:“杜大人,您下次可一定要注意啊,您本来就有喘嗽之疾……”

    医官医嘱还未说完,柳青娥迎头走进来:“老爷,您怎么在这儿?”

    “夫人?”杜焕大惊失色,赶紧掩饰:“那个……早朝期间,忽然有些不适,不碍事的。”说罢,起身要走。

    “哎哎杜大人,您的药!”医官忙命药童将配好的药塞给杜焕。

    柳青娥替他接下药来,面露狐疑:“请问医官,我家老爷没事吧?”

    医官道:“还是老毛病,夫人以后还是少涂香料为好,大人天生有喘嗽之疾,可是闻不得这些的。”

    “香料?”柳青娥狐疑地看向杜焕。

    杜焕有些尴尬:“可能今日路过宫女身边,闻到了。”

    他赶紧走出医馆,却见柳青娥紧跟其后,心里越发慌了。

    九昱见二人出来,迎上去行礼:“夫人,这位便是杜大人吧?九昱见过杜大人。”

    杜焕心不在焉,并未搭理。

    九昱一抬头,发现杜焕袍子外面有朵花,赞叹道:“好美的花,不知是何品种?”

    杜焕一怔,忙甩了袖子,将那花儿抖落下去:“什么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哪知道什么……什么品种!”

    柳青娥捡起那朵花,指尖碾了碾,脸色越发难看:“朝中的公公们真是不想活了,明知道王上不喜欢花还会种?”

    杜焕来不及解释,也解释不了,只得应付道:“朝中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柳青娥压着火气,本想追去,却被九昱叫住。

    “夫人若还有事儿便先回去吧,九昱自己进去寻医官即可,多谢夫人指点。”

    柳青娥尴尬笑笑,给九昱介绍完那位相熟的医官,又相约晚间募捐时见,随即快步离去。

    九昱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捡起花闻了闻,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今儿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不过,作戏要做全套。她正准备随药童进妙仁堂,忽而闻到一股子鲜香之味。她抬头寻不见。

    药童告诉九昱,医馆的对面是一家酒肆的后门,所以站在此处时不时地可以闻到肉汤团的鲜香。

    九昱彷佛忘记了抓药之事,不觉间绕到酒肆前门,张望着。

    酒肆里头坐满了食客,睚眦搬了几张桌椅在门口,供客人使用。

    他端了几碗肉汤团出来,身手十分麻利。

    “一间酒肆?”大黄也看着酒肆的门面,纳闷儿地道:“晚上煮酒,清晨煮冬至丸?这是什么套路?”

    “他们家的冬至丸可好吃了!”药童道。

    大黄忍不住问道:“何为冬至丸?”

    药童煞有介事:“所谓冬至丸,其实便是肉汤团,以鲜肉为馅,滚包糯米粉的大汤团与高汤同煮,咸鲜软糯,极为可口。”

    大黄:“肉馅做的汤团,这个可真是稀奇,之前从未听闻过。”

    九昱心头一震,这种奇怪的食物,她是吃过的。

    药童接着说:“我跟师父经常去吃,师父也问过掌柜。掌柜说,煮酒是为了自己吃得畅快,煮肉汤团,是为了等人。”

    “等人?”九昱喃喃低语。

    目光回归之际,睚眦看到了九昱。

    四目交接的一刹,两人皆怔了怔,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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