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

    惊闻一声低喝,宋昉与梁伯仲动作一顿,他才发觉梁伯仲手中还牵着他的青袍袖角不放,怪不得他的手臂一直隐隐有些酸痛!

    当即一个拽、一个松,又一同回头看。

    侍讲学士许敦素在翰林院多年,才熬到这个位子,素来不爱结友掺事,只读他的圣贤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梁伯仲,读书读起来不要命,几乎称得上书痴,问什么都能引经据典,每每说话都极对他胃口,因此日常行事多有周全他的意思。

    又有一个宋昉,虽不到入痴程度,每日倒也矜矜业业做些功课,倒也不吝爱惜之意。

    怎么如今这两人倒不懂得见机行事?

    他眉毛纠到一块儿,恨铁不成钢地道:“还不快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宋昉双眼骤然一亮,忙瞥了一眼朱载堂,见他常服玉立,正悠悠地朝他看过来。

    不过,这脸色看着怎么不对?倒也不是不好,就像……捉住了他什么把柄一般?宋昉心里暗道。

    又与梁伯仲一道过去。

    见他们走到跟前行了礼,许敦素忙对太子道:“殿下恕罪,这两个是今年的状元和探花,刚进了翰林院,一个点了编修,一个做了修撰,有些东西还不通。不过每日一同在书阁读书,都是用功之辈。”

    一同么?朱载堂负手站着,指头暗暗点了点手腕,又掠目看梁伯仲一眼,见他脸上有压不住的一份文人傲气,便朝他微微一笑,沉声道:“梁伯仲。父皇钦点的状元,文章写得好,如今仍旧实心向学,甚好。”

    “谢殿下记得微臣之名。”梁伯仲虽处卑位,却毫无阿谀之意,直爽一笑道。

    朱载堂又看向宋昉,也笑了笑。

    宋昉却觉得这笑不对劲,笑是分明在笑,眼神却惹得他身上凉飕飕的。

    又听见朱载堂点他道:“宋探花,也很好。”

    果然是不对劲!

    不过他不明白哪里惹到朱载堂,难不成是为他尚未送出的节礼?

    这说来倒是他理亏。收了人家的礼,拖了三五个月还不把礼回过去,人家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于是宋昉忙把双眼一弯,笑眯眯道:“哪里哪里。”

    朱载堂瞧他尾巴似又翘起来,不由多含了些笑意在眼中。

    许敦素却脸色一变,“宋昉,你倒不谦!还不快给殿下……”

    话不到一半,朱载堂出声道:“孤本意就是要赞他们,有少年意气,是好事。”

    梁伯仲平时承接许敦素美意,到翰林院不久,已知他处事略有不足,便站出来道:“宋修撰曾为殿下伴读,性情自然为殿下所知,许先生不必忧心。”

    许敦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宋昉的另一重身份,为替他遮掩,才欲骂实护地说了那么一句,当下就有些为难。

    “这……”

    朱载堂双目轻轻扫过梁伯仲,最后落到许敦素身上,“梁编修说的不假,她的待人处事,一半是孤教出来的,叫许学士费心。”

    宋昉稍稍抬眼上眺,见朱载堂一脸正经,悄悄瞪了他一眼。

    他这一句话,更叫许先生不安了吧?

    便对许敦素诚意作揖道:“许先生好意,弟子知道,多谢先生。”

    在翰林院,对上是不称官名而直呼先生的,日常可闻的这一声“先生”,却让许敦素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太子殿下刚刚可才说了宋昉之礼是他教的……

    他只好努力扯着笑容,勉强道:“宋修撰多礼。”

    朱载堂被宋昉一瞪,笑意更深,他对许敦素道:“礼到即可,不必过分。孤今日来是与你相商九月南郊祭祀之事,梁编修、宋修撰也跟着一道来罢。”

    许敦素愈发恭敬道:“谨遵殿下之令。殿下用相商,倒是礼遇太过。请往这边行。”

    许敦素在太子朱载堂右侧引路,宋昉与梁伯仲跟在两人身后,不过走了四五步,朱载堂倏然停步,往后朝宋昉挥手道:“宋修撰,过来。”

    “这里你年岁最小,给孤和许学士、梁编修引路。”

    宋昉答了声“是”,快走几步上了前,正准备往许敦素右边走,又听见朱载堂道:“到孤左侧来。”

    “殿下,左侧为尊,臣还是……”宋昉在许敦素不甚赞同的眼神中逐渐低了声量,安分地走到了朱载堂左侧。

    殿下不是说两人要远着吗?他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谨守臣子本分,是殿下次次……偷偷摸摸也就罢了,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也如此这般?实在不妥极了!

    宋昉引路的同时,腹诽不断,一边又分神偷看朱载堂的脸色,见他一路面无异色,心想现在脸色怎么又正常了?他明明还没为自己迟迟不送节礼一事致歉。

    而方才他与尚卿站在一块时,殿下那般不对劲。

    一会子就全好了?

    怪!

    难不成……

    他突然生出一个万般离奇的猜测,越想却又越觉得可靠,偷觑朱载堂的动作愈发频频。

    直到朱载堂瞪了他一眼。

    他觉得分明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许敦素也看过来。

    朱载堂淡淡道,“许学士不必大惊小怪,孤的伴读,平生最是喜笑,有时——”,暗含警告地瞥了宋昉一眼,“难以自抑”。

    宋昉极力把笑压住,幅度较大地点着头道:“许先生见谅,弟子有时……确实……”

    撑不住半句话,他掌不住笑意,只能边笑边道:“会……不由失笑!”

    凤眼笑出泪花,他抬头朝朱载堂告罪道:“也要请殿下……多多见谅……”

    朱载堂手痒难耐,想将这个人提到眼前,拆散她的发髻,两人一同压着她的长发,抚着她的脸问,什么叫做请他见谅!

    天底下能得他见谅的人,屈指可数。

    她要求他见谅,得拿出诚意。

    ……

    终于到了议事堂,朱载堂居了上座,免了三人的礼,说明来意:“孤是带着陛下旨意来的。九月大享,定在南郊祭祀,这一点不变。与往年不同的是,陛下要主祀,孤与三弟陪祀。”

    “陛下的意思,这次不用礼部,用翰林院,你们考议一下祭祀之礼,早日报上。”

    一听完他的话,许敦素径直撩袍跪下,声音微微颤抖,“求殿下,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主祀,殿下陪祀,理所应当。三殿下陪祀,实在是无定例可循啊。”

    宋昉与梁伯仲反应过来,也忙陪跪下。

    朱载堂却笑道:“慌什么?没有定例,就去把新例从书里考议出来。”

    他看见宋昉也跪着,道:“都起来回话。”

    许敦素却跪得更深,头磕得极响一声,“殿下!陪祀之位,万万不可轻许,倘若改易天象……”

    梁伯仲也皱眉道:“殿下非常人,必知……”

    朱载堂站了起来,举高临下,淡漠道:“孤知道。礼部的人也知道。陛下是怕麻烦,所以叫孤来与翰林院相商。翰林,要出的是可用的人才,不然,把翰林撤了,重修宏文馆,也未尝不可。”

    他走下来,在许敦素身边轻声道:“听好了,这是陛下的意思。”

    许敦素一震,口舌笨拙起来。

    “考议之事,就这么定了,七日后,把章程呈上来。别跪着,起来罢。”

    朱载堂深深看了宋昉一眼,旋身离开。

    三人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撤了翰林院,不是单单撤了这一个院的事。编修、修撰还好,高到翰林的侍讲、侍读学士一级,逃不了罢官免职,这还是最次的,若是天子一怒……

    陛下没有让礼部办,是因为礼部兼着礼仪、贡举、纳贡诸事,还要裁正宗藩请封、文武大臣祭葬等,动了礼部,确实麻烦。

    对翰林院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这是要逼着翰林院把三皇子朱载壑加到陪祀之礼中去。

    明面上来逼的人,是太子朱载堂。

    宋昉和梁伯仲扶着许敦素起来,坐到椅子上,发现他眼中含泪,拍案不住摇头道:“如此行事!如此行事!”

    又把脸朝向另一边,向外挥手道:“你们去读书罢!有什么事,老夫担着,去读书,去!”

    宋昉还想再留下来劝慰,梁伯仲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看了眼许敦素,点了点头,与梁伯仲一起告退,回到了书阁。

    “尚卿,今日……”

    “书阁之中,只可读书。”

    “但……”

    “规矩不破。”

    宋昉见他态度坚决,已然拿出书来读,他只好回了自己平日坐席,心神不定地去取平日添写了旁注的《归震川古文》,恰好看到桌上的青花婴戏图画缸内插着一个长条布袋,突然想到朱载堂离开前看了他一眼。

    他定睛顿了半晌,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把布袋子一抽,揣在怀中,左右一看无人,正要鬼鬼祟祟起身,又想到这书阁除了他,便是梁伯仲,哪里需要戒备许多?

    转为挺身而立,一路出了书阁,到了一处旧楼。

    这旧楼原是储藏珍书奇文的,失过火,其中大半的图书都有所毁损,原要去户部要钱修的,户部推工部,工部说宫中正忙着修奉先殿,便不理了。

    不修,旧楼便不能用,再失火,剩下的那些书文恐怕也得付之一炬。不知后来如何储备那些书文,总之这旧书楼就荒了起来。

    宋昉知道这旧楼,原是十岁的时候被先生打板子,疼倒是其次,就是委屈,便偷偷摸摸出了文华殿,想着去哪里找他爹,最后叫他钻到了这里来。

    见这里无人,便寻思要走,绕了好一会儿,总也走不出去。眼泪啪嗒啪嗒一颗接一颗地掉,以为书读得不好,被人丢了,再不要他。

    好一顿痛哭,哭累之后,席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却发现朱载堂在自己身边坐着,正握着锦帕一点点擦她的眼泪。

    宋昉捏紧了那个青布袋子,转过几道檐,终于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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