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昉与众人一碰面,见熟与不熟的诸人都换了鲜亮衣裳,煞是齐整。

    这时鼓乐声骤然一起,簪花披彩的进士们被一齐请上了高马,队伍开始缓缓行进。

    抬匾执旗之人就在两侧簇拥着他们,一路走,一路还在吹鼓奏乐。

    鼓乐齐鸣,进士游街。

    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照常理来讲,中进士的人往往年岁不轻,一看就知道早已成家多时。今年却大不一样,竟是年轻的儿郎们居多。

    马上青年才俊们,个个神采飞扬,气宇非凡,又中了进士,可见胸中是大有文墨在的。这些人一齐出现,一下子便成了京城一大绝景。

    一传十,十传百,原本不欲出门看这一出热闹的,也出了房门来舍目一睹,观这一遭好风景。

    路边、酒肆、茶楼,游街路上各处堆满了人,还有一二胆大的女郎,踩着秋千看状元郎。

    又有一干人,觑准了做买卖的时机,在人群里头卖些解渴浆饮、蜜饯果干,吆喝声时高时低,更添了热闹。

    据宋昉现在回想,当日的游街,除了人多得慌,队伍行得慢,并未出什么其他大岔子,只是有些小麻烦。

    譬如比起状元、榜眼二位,那些女郎更爱向他掷花,月季、芍药、栀子等诸色花瓣不停地扔过来,砸到他的胸前、背上,或还瞄得准,正好砸到他的脸上,各花香味混杂到一块儿,惹得他鼻痒,额上憋得一层薄汗,像白玉挂缀水珠,愈发好看。

    花又砸得凶了些。

    他只好讨饶,那些女郎们笑嘻嘻地,也应下了,约好不再朝他的脸去。

    又有些嘀咕声,说他乡试、会试不显,都是十三,怎么就成了探花郎?难不成真是以儿郎颜色来选探花?

    游街对京城百姓来说,是一件可以参与、可以玩闹的盛事,大家的言行也不那么谨慎,这些嘀咕声便有些大了。

    或是赌输了罢?宋昉听闻,心里悄悄这样想,实际上并不挂怀。

    ……

    过了游街、赐恩荣宴这些程式,便是到各部分个官做,宋昉与梁伯仲、刘和两人,都点了翰林。

    不过梁伯仲是状元,分的是官品高一级的翰林院修撰,宋昉和刘和都当了编修。

    其余的,或是到各部当主事,或是到地方为县令。

    这翰林院本是储才养望之所,说是为官,不如说是历练为官之道,这一历练,虽看中官场的人情往来,更重要的,却是苦读。

    没想到,竟然还是读书!

    这大大异于宋昉此前所想。

    梁伯仲是严于律己之人,对此安之若素,每日读经读史,仰赖翰林院藏书巨丰,读得不亦乐乎,忘了时间吃饭也是常有。

    因此虽然翰林院中的官员只需初一、十五点个卯,其他时间可以任意安排,但他总在那翰林院书阁里头,长在里面一般。

    宋昉与他日渐相熟,虽比不上他,每天也是耐着性子读十页经、十页史,有暇则做一些诗文,还要白清提醒他,早起饭后别忘了写半个时辰的大字。

    刘和却滑溜得如一条泥鳅,常常去吏部行走。虽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萧首辅,据宋昉所知,也可见个一二次,谈个一刻半刻钟。

    宋昉冷眼旁观,不急这个,心里急的是两件事:一是师兄下浙闽,二是新年之礼还未送出。

    这日午食之后,他拦住就要前往书阁的梁伯仲,找了个六角攒尖的亭子,与他一同歇脚。

    “尚卿,你以为东南抗倭情势如何?”宋昉知道他不爱与人兜圈子,便开门见山。

    梁伯仲凝神想了一会儿,毫无保留道:“若我没记错,四年前,也就是建元十年,抗倭是有过一番成效的,也就是……”

    宋昉意会,立马接道:“你说的是倭贼王志一案?”

    “是”,梁伯仲把眼睛盯着六角亭一角的斗拱,慢慢回忆,“王志原是中原人士,到了浙闽一带,与倭寇暗中通起了贸易,逐渐起家成势,很是纠集了一番人马,间有倭人。后来除了交易,还做些海中拦道劫财的事,便被打为倭寇一派。却碍于不见光三字,不能得功名、不敢归故乡,时任浙直总督,筹办浙闽两地军务的是……”

    梁伯仲对人事不甚敏感,一时顿住不语,皱眉苦苦回想。

    “赵鲤。”宋昉肯定道。

    梁伯仲纳罕道:“你怎么知道?”

    “我近日在看近年来有关东南一地的旧邸报,于官员任免一事上留心”,宋昉笑着打趣道,“又见他名字带着活泼,一眼就记住了。”

    梁伯仲见他笑得机灵,也一道笑起来,“赵大人听你如此说,要打上宋府去的!”

    宋昉不服道:“一喂那些鲤鱼糠虾,便齐刷刷游过来,昂头甩尾,好不活泼!”

    梁伯仲指天,“但人家显然是学孔鲤”,又指地,“不是学活鲤鱼。”

    宋昉不平道:“他后头那等言而无信,也是白学了。”

    梁伯仲却脸色一变,缓缓摇头,“此言差矣!”

    “他虽骗王志要开埠,叫他不要在海上无依无靠地飘荡,朝廷自会免他的罪,又准允他做生意,但那是权宜之计,最后既擒住了贼首,又毁了贼帮所在,是大功。”

    “至于那王志先派了侄儿过来,一过来便被关了,严刑拷问王志所在,又仿了他字迹哄了王志过来……只能说是兵不厌诈。”

    宋昉却道:“我听闻王志虽被打为倭寇,其实并不伤人害命,只是要钱要货,自从有了他的人马,海上之行,反倒比之前还平安些。”

    梁伯仲叹了一口气,“然而王志已被处死。”

    宋昉抬眼看他,“尚卿,你是否以为王志死的情有可原,因此就算是谋算人心得来的,也是正道?只是你惋惜他死之后,东南更不太平?”

    梁伯仲也看向他道:“不然你要为他翻案?”

    宋昉拧眉想了一会儿,“那倒不是,就是觉得不甚体面……或者说,不够光明磊落。此事再论罢。当下之难,是又要开始剿倭,而此次剿倭,又势必是要决一高下的,绝无和的可能了。”

    梁伯仲点头道:“王志之事,给了倭寇重重一击,他们从此知道——”

    宋昉冷冷接道:“降者必死。”

    梁伯仲道:“我是惋惜这个。若给王志活路,如今的剿倭,会顺利些。”

    “唉”,宋昉手搭在石桌上,愁色聚在眉间,“我正担心这个。秦少詹事被派去浙闽,就是协理此事。”

    梁伯仲好奇道:“秦少詹事,你说的是……?”

    “秦康和。尚卿,你对一些事,未免也太糊涂了些。”宋昉有气无力地应道。

    “原来是他。”

    宋昉微微眯了眼道:“师兄这么有名吗?”

    “他是你师兄?”梁伯仲端详了宋昉一会儿,“风范完全不同。”

    “哦”,宋昉经由李先生授课,完全不怯与他人相较,即使是秦安,“想必是他不如我。”

    梁伯仲笑而不语,就这样看着宋昉,宋昉脸上也有些臊起来,免不得抬手请他,“你说你说,哪里不同?”

    “宋昉,你备考之时,是不是只看过历年状元文集,或是各试取前三的?”

    “对。”宋昉点头。

    “其实秦康和文章写得极好,科举运道却不好,中了举人后,就没了动静。后来一共考了两次会试,才堪堪中了一个进士,殿试名次也只是靠后。”

    “那时候写的文章呀,啧……”

    “不过他每次不定时的翰林大考都考得极好,文采出拔于众人之上,被太子殿下钦点入了詹事府。”

    宋昉快速眨着眼,在心里默默道:原来这就是李先生提到的知遇之恩呀。

    他又想到梁伯仲的前一句,好奇地朝他问道:“尚卿,你喜欢师兄写的文章?”

    梁伯仲“嗯”了一声,又道,“若是同场考试,不论主考官如何定夺,唯有他一人,我觉得必胜于我。”

    宋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果真如此厉害?”

    梁伯仲在这一届可是连中三元!

    梁伯仲乐道:“你今儿也别歇晌了,我给你看看我自己整理的秦康和文集。”

    都集出文集了?!

    宋昉抬手擦汗,“改日再看,我还是再看看东南一地的……”

    “哎——,你看多了也无益处,若是他去剿倭,怎么可能用的常法?”梁伯仲起身拉宋昉的袖子,“走,和我一起看看文集去,看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做一才杀百士。”

    宋昉不做防备,惊愣之间,竟被他扯了袖子站起来跟着走,一路走,还要听他问,“你们竟然是师兄弟?果真吗?可靠吗?”

    “大约可靠的。”宋昉听见自己冷静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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