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风掠过亭中,吹得桌上台本书页翻飞,叫人醺然得几乎生出困意。沈遥拿起镇纸,压住了台本。
她问:“你真的觉得《酆都遗事》这样的文风很好?”
“自然,”晏书迟道,“没有什么文风比这个更适合《酆都遗事》了。”
沈遥在这一句之中,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喜欢《酆都遗事》的故事?”
晏书迟疑惑地看向她:“沈娘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若不喜欢《酆都遗事》,还会坐在这里写台本作曲子?”
沈遥:……
好了知道你是为了书才做这么多事了。
她抿抿唇,到底挑明了道:“不是因为那些漂亮的辞章,单单只是因为故事很好,所以才喜欢?”
晏书迟一愣,终于领会到她的意思。他的神情严肃起来,认真地问:“你觉得喜欢《酆都遗事》的人,都是因为那些辞章?”
沈遥顿了顿,默认了他的话。
晏书迟闻言,呆了片刻,忽然猛地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难道沈娘子认为,《酆都遗事》的故事不值得被人喜爱么?”
“怎么可能!”沈遥不假思索地道,“我写的故事,当然值得被喜欢!”
晏书迟道:“那你又如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沈遥皱眉看他:“他们说起《酆都遗事》时,总在夸什么瑰丽绚烂,哪里像是喜欢故事的样子了?我看就是这词藻喧宾夺主,叫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辞章上面。”
“不对,不对,”晏书迟摇头道,“若非这些精妙词藻,如何能沉浸到书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里去?沈娘子,试想一下,如果你用写史的笔法去写《酆都遗事》,那它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沈遥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喃喃道:“那就是《酆都史记》了。”
“是了,”晏书迟说,“你写这一卷书,就是想写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是不是?这些故事虽然发生在酆都的暗色里,却从来绚烂不逊于九重天上的明光。这样的故事,若用那些平淡文风写出来,又怎么能展现出它的绚丽?”
沈遥迟疑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这些辞章之所以好,正是好在它同故事相契?”
“不错,其实这也是你当日在沧浪台的观点,‘辞句为文章所用’,”晏书迟道,“《酆都遗事》的读者们喜欢书里的辞章,正是因为这些辞章是故事的一部分!”
话音落下,亭中一时安静下来,许久没有人接话。
他顿了顿,转头看去,却见沈遥坐在原处,微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时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他清清嗓子,又轻手轻脚地坐回去,视线落在桌上那一卷台本上,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身影才微动了动,他抬眼看去,就见沈遥也正看过来,眼中一派认真。
她抬起下巴,说:“晏郎君,你说得有点道理。现在这样的文风确实更适合《酆都遗事》。”
晏书迟舒出一口气,唇角的笑还未扬起,就听见沈遥接着道:“那我日后就尝试一下别的故事,看看换了风格,是不是还会有人喜欢。”
晏书迟:……
罢了,玉京客既能驾驭多种风格,他就只管坐着等看故事就行。
想想还挺期待的。
快到饭点,沈未牵着驼了一堆猎物的马回来。他们在溪边点起营火,也不需送去厨下,沈未从马靴中拔出小匕,先干脆利落地处理了起来。
沈遥和裴秀是一贯不挨这事的,但晏书迟作为蹭饭的人,又是小辈,犹豫了半晌,到底磨磨蹭蹭地凑了上去。
沈未看他一眼,淡淡道:“退后。”
晏书迟不明所以,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就见沈未掌下匕首一划,那只尚在挣扎的雉鸡喉间便溅出血来,直直落在他鞋尖前几步。
沈未将那雉鸡往远处一扔,它在地上扑腾挣扎了许久,才慢慢停住不动了。
他收回看向雉鸡的目光,发现这段时间里沈未又给一只野鹿先草草处理了一下,沈遥烧着的水也开了,便开始给雉鸡拔毛,清理内脏。
晏书迟:……
完全找不到可以帮忙的地方。
沈遥揶揄地看他一眼,晏书迟动动脚,正想往她那边过去,好歹可以蹭个烧水,就听见沈未冷不丁道:“晏郎君,你下盘不是很稳。”
晏书迟:?
“沈承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学里的御课,至少要好好上,不能连弓都拿不起。”沈未道。
他话中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一看就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晏书迟下意识便应下,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
不是,我以后又不做武官,骑射练那么好做什么!
他张张嘴,话头到了舌尖,想起自己长期在良等徘徊的御课成绩,又讪讪地咽了回去。
坐在沈遥身旁的裴秀笑道:“晏郎君,你坐这儿罢。”
晏书迟下意识看沈遥一眼,才坐到裴秀身旁的小杌子上,两只手乖巧地放到膝盖上。
营火在前方燃烧着,一蓬热气扑到脸上。裴秀道:“晏郎君,我看你先前来时抱了琴,你是会弹琴的对么?”
晏书迟谦虚道:“略通一二。”
“略通一二可做不出曲子,”裴秀笑道,“我听阿遥说,《落九天》的台戏曲子,准备由你来做?真是少年英才,许多人尚只会照着琴谱弹……”
晏书迟飘飘然听着这一通夸,方才提到骑射的讪然又抛到九霄云外去,正想着待会儿自谦两句,一边的沈遥忽然猛地咳了两声。
裴秀止住话头,挑眉看过去。
是呛到飞灰了?他也疑惑地跟着看过去,手里挽起袖子,准备去帮忙,就看见沈遥抬头瞪他一眼。
晏书迟:?
他又哪里惹她不顺眼了!
他一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一边把小杌子搬得离火近些,折起一枝木枝扔进去。
沈遥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凉凉道:“晏郎君,午食完了我们对弈一局罢?”
晏书迟:……
他清清嗓子,回道:“沈娘子,上午事已议完,用过午食,我就先回城了,家里有些事,需得早些回去。”
沈遥一愣:“这么急?”
晏书迟镇定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沈未不仅处理猎物亲力亲为,炙起肉来也是一绝。晏书迟蹭饭蹭得心满意足,又担心沈遥要捉他去下棋,忙不迭地就告辞了。
晏文回正在家里,看文书看得天昏地暗,见着他回来,愣了一下:“这么早就回了?”
“嗯,”晏书迟点点头,“台本的事说完就回来了。”
晏文回讶道:“就说了台本?曲词的事呢,你连琴都抱去了,就没有再讨论一下词?”
晏书迟:……
忘了。
他面不改色地说:“反正也得我先写了曲她才填词,先试试,有什么问题再说。”
“好罢,随便你们安排,只要及时给我就行。”晏文回点点头,又继续去看那厚厚一沓附着字的画像。晏书迟探头看一眼,原是汴京城中歌伎的画像,晏文回需得先粗筛出一部分人来,才交给沈遥定夺。
这事也不用他管,晏书迟心安理得地放他二哥于水深火热之中,溜溜达达地回了房间。
书房里书卷四处散落,他一一收好摊开的《酆都遗事》,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一旬的时间,要将一部话本改编成台戏,考虑好每一幕戏的转换,人物的进退场,台词的安排,再融合其他故事的伏笔,时间是远远不够。
更别提他白日里需得上课,出了台本,还得先给晏文回看过,修改不合适的部分,再誊抄一遍。
若非他曾经在反复回看《酆都遗事》的时候,早已无数次想象过这些情节的具象,所有故事都了然于胸,也不能赶在今日把成品拿给沈遥看。
好在到底赶上了,现在也算告一段落,可以开始琢磨曲子的事了。
他净过手,把琴从琴囊中取出来,用软布细细地擦过。手中按上琴弦时,忽又想起今日同沈遥的那一场争论。
说是争论,或许也不尽然,不过就着台议的老问题又重新讨论了一次,只是这次应该算是有了个结论,而且说起话来,好似也不同之前在清都那般剑拔弩张了。
果然还是因为他台本写得好。
他思绪在上面想过一轮,便又抛下,转而美滋滋地做起梦来。
以后沈遥心无疑虑,写出的故事定会更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唉,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酆都遗事》新一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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