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一般过去,转眼又是一日休沐,沈遥早早收到了晏书迟的信,收拾了东西,又来了别庄。

    她这段日子把台本仔细看了几遍,标出了需要再讨论的地方,对戏里需要曲词的各处都有了大致的构想,便接到了晏书迟的信。

    信中说他已作出了两首曲子,这次休沐,叫她过来听听。

    组曲比起单单一种乐器的乐谱,总要复杂许多,其中统筹协调不是轻易可成。这么快晏书迟便已作好了两首,就是沈遥也吃了一惊。

    当初议事时还道他只需负责曲子的一部分,待到晏文回寻到合适的乐师便可放下,现下看来,还不等晏文回找到人,晏书迟就能先把台本要用到的曲子先统统作出个小调来。

    这劲头,如果写《探疑录》也能这么快该多好。

    沈遥坐在亭子里,看晏书迟神采奕奕地抱着琴走进来,心里唏嘘一声。

    三年等一卷的痛苦,谁等谁知道。

    晏书迟浑然不觉她在想什么,他将琴端端正正放上琴台,便掀袍在对面坐下,轻松道:“沈娘子,我这次先作了第一幕,月仙人出场和九重天上谈论她时的两首曲子,先弹给你听听?”

    他直入主题,沈遥也有些迫不及待,便点点头。

    晏书迟笑了一笑,开始调弦试音,一面道:“原是组曲,我先单弹一次琴版的,日后再……对了,不然你也来?还有琵琶、萧……”

    “不了,”沈遥镇定地说,“我就听你弹罢。”

    听她这样说,晏书迟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音已调准,他双手虚虚按在琴上,神情一下子静下来。

    沈遥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就看他左手按弦,右手一拨,“铮”地一声,曲音旷远如涛涛长风,扑面而来。

    这是酆都的永夜。她想。

    永夜无声,长风浩浩穿过酆都的街市,奔向尽头,接着琴音一转,流水汩汩,叮咚清灵,于低沉阔远之中,又现出一分轻松热闹。

    沈遥听出来,这一段原应当是琵琶加入进来,中和琴声的悠远,写的是酆都万千灯火同明时的场景。

    再往下去,一幕幕画卷也好似随着琴音浮现,酆都百相,一一都到了眼前。

    直到晏书迟拨完最后一声,轻轻按住颤动的琴弦,亭中沉寂下来。

    平日里一张嘴就惹人讨厌,此刻垂眼静按弦端,终于叫人觉出他也算是腹有诗书、出类拔萃之人了。

    沈遥眨眨眼,从曲声中回过神来,还未说什么,就见晏书迟放在琴上的手刚一收回,沉静的神色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唇边挑起笑来,得意地抬眼看她。

    怎么看怎么像沈未从前那只叼着猎物飞奔回来,仰头等表扬的猎犬。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神使鬼差地问:“晏郎君,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想的是什么吗?”

    晏书迟:?

    他呆了呆,脸上露出“你脑子出什么问题了”的疑问,看了她半晌,还是接道:“在沧浪台那次?你想的是什么?”

    沈遥慢悠悠地说:“人模猫样。”

    晏书迟的表情更迷惑了。

    他提醒道:“沈娘子,这个词应当是人模狗样。”

    “我当然知道这个词怎么说,”沈遥说,“但是我喜欢狗,用狗是夸你,你觉得我当时会想夸你吗?”

    “哦,”晏书迟顿了顿,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喜欢猫。”

    沈遥:……

    “谢谢你夸我啊。”他又道。

    沈遥:……

    这人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她恨恨地磨了磨牙,哼出一声,决定收回关于琴曲的夸赞,晏书迟一句也别想听到。

    对面的人又问了起来:“所以沈娘子,你觉得这一曲写得怎么样?”

    沈遥顿了顿,道:“这首曲子,我原本以为你会把酆都的部分做得幽沉——”

    “——但是没有,因为酆都虽永夜,却温暖更甚于九重天,”晏书迟接口道,又喜滋滋地说,“那是自然,若论对《酆都遗事》的了解,我说第二,没有人……”

    他一顿,飞快地看一眼沈遥,改口道:“我说第三,没有人敢称第二!做出的曲子,当然也不会同书里有什么偏差。”

    沈遥:……

    话都给你说完了。

    第二首曲子再听完,沈遥已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并细毫笔,就着亭中的石桌,埋头疾书起来。

    等她记下那灵光一现的词句,又细细推敲了几遍,终于抽离出来时,才发觉亭中静悄悄的,一时没了人声。

    她猛地抬起头来,才看见晏书迟就坐在她对面,也正拿着一本册子,在上面写写画画。

    “写完了?”他注意到她的动作,停笔看来,眼睛往纸上一瞄:“我能看看么?”

    本来也是要曲词讨论不断修改的,沈遥将册子一转,晏书迟手肘撑在案上,微微倾身,看了过来。

    沈遥这半阕写的是九重天上讨论月仙人的其中一段话,词中需要描绘出一个心如蛇蝎的堕仙形象,以及众人对她的鄙夷与唾弃。

    听曲时她原只是忽想到一句词,待到写下来,又不由由此延展开来,最后便变成了现在这半阕。

    晏书迟看着这半阕词,默默念了两遍,又以手指轻敲着桌面,起声就着节拍唱了一句,忽而一顿。

    这是怎么了?沈遥原也低头看着册子,见他没了动静,不由抬头看去,就见晏书迟瞧着词,眼神却放空了。

    哦。

    是有顿悟了!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而晏书迟怔愣过后,忽然猛地站起,抓着册子又匆匆转回了琴台前。他将册子放在眼前,双手按上琴弦,手中一拨。

    琴音一出,沈遥便听出,这和她刚刚就着调写出词的曲子,不是同一首。

    晏书迟试了几个音,才定下起调,接着指尖连动,一首新的曲音便随着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沈遥默默地听着,这一次的曲子较之方才那首,曲调更激昂几分,节奏也快上许多,仿佛骤雨噼啪落下,激起一片急音。

    这一段新调不长,晏书迟反复弹了几遍,提笔记下琴谱后又一一改了几处地方,很快便停了下来。

    “沈娘子,”他抬眼看她,眼中满是跃跃欲试,“来唱一下试试罢。”

    沈遥这下不懂了。“唱?”她疑道,“你说用这个词来唱?可是这个调子,和戏里这一幕好像不太相符罢?”

    这样急如骤雨的曲调,哪里像背后说人坏话,升堂审案都开起来了。

    “不是不是,”晏书迟笑道,“这一段是第九幕,月仙人拒绝白帝少昊那里。”

    台本早已烂熟于心,沈遥一下便听懂了晏书迟言下之意:“你想在那一段里,让月仙人也唱出这阕词?”

    晏书迟颔首:“你觉得怎么样?”

    沈遥皱起眉,细细思索起来。

    原本在她的设想里,月仙人落下轮回台,长居酆都后,旧日伤痛便在日复一日间离她远去。她对于过往种种,只如旁观一段场景,任何与之有关的感情都不复存在了。

    既不再有爱,也不再有恨。

    但以晏书迟的意思,要让这阕词在真相大白之后,由月仙人本人在白帝少昊面前再度唱起,却又添了一分怨。

    怨众人诋毁,她一一皆知,爱侣背弃,她亲身所受。

    心灰意冷,对九重天再无留恋。

    无爱无恨,却有一分怨。

    她思忖良久,才看向一直等着她的晏书迟,道:“可以,但是你写完整曲子的时候,最后的调子要重新平和下来。”

    晏书迟一愣:“平和?”

    “对,”沈遥道,“月仙人唱完这阕词,同少昊清清楚楚地说完,从此便真正放下,两不相干。”

    “真的能完全放下么?连怨也不再有?”他问。

    沈遥微微一笑:“《氓》里唱,‘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但我要说,女之耽兮,亦可说也。”她说。

    这阕词两次唱时的感情全然不同,第二次月仙人唱起时,词中暗含的讽刺之意,要以曲调的转变来展现。

    两重情感,两首不同的曲调,用的却是同一阕词。沈遥就着这个方向,又仔细修改了几处,晏书迟也跟着斟酌乐曲,推敲许久,才算是初初定了下来。

    “好,”晏书迟兴致勃勃地说,“这下可以试了。”

    沈遥:?

    试就试呗,看她做什么?

    晏书迟一动不动,目光仍看过来,沈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竟从那双眼睛中看出点殷殷期盼的意味来。

    沈遥:……

    她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感觉自己一时失去了表情的控制:“你的意思是,要我来唱?”

    晏书迟理所当然地点头:“这部分是月仙人唱的,调子高,我唱有点吃力。”

    “……”沈遥目光落在琴台前摊开的乐谱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赶紧移开了视线。

    完,全,看不懂。

    她挣扎着说:“不好吧,我还没听熟,还是你唱吧。”

    晏书迟奇怪地看她一眼,点头道:“好罢,那我降调唱一次,再换你来。”

    左右是逃不过,沈遥精神一振,拿出五经课上都没有的注意力,紧紧盯了过去。

    晏书迟垂下视线,重又聚精会神地看向乐谱,指尖在琴弦上跳跃起来。伴随着流动的曲音,他提起气,唱出了第一个音。

    他的嗓音微沙,还是少年人的音色,沉下来时又带着一分厚重,如溪间青岩,月下白霜,和平日里仿佛两个人。

    在这之前,沈遥只听过他开头唱的那一句,后面还被打断了,都没来得及听出什么。此刻这半阕词完整唱来,不由便觉得——

    晏书迟唱这首曲子是真的不合适。

    不过调子总是没错的,沈遥默默记下,到他唱完整首,又抬头看她时,大义凛然地点下了头。

    一曲毕,晏书迟凝神回想片刻,点头道:“好像还可以,暂时没听出什么要改的地方。”

    她刚松一口气,就听见晏书迟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不过沈娘子,你刚刚,好像比我的节奏快了一点?”

    沈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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