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和沈未商量后的结果,是把运作台戏诸事的地点给改了。
沈家在汴京城外有一处别庄,沈未休沐时常和裴秀一道去庄子上跑马打猎,庄上仆从农户俱是信得过的人。这次便是将这庄子提了出来,用作商议台戏的见面之所,以及日后戏班子的排练地。
沈遥知晓他们选这一地方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虽然晏审刑使是朝中公认方正之人,晏家家风也是一贯的好,只是谁也说不准晏家别院会不会混进心怀不轨之人,到底还是自家的地盘更叫人安心些。
便遣了女使,把消息递给那两人。现在跟他们通信可方便,直接送到怀文书坊就万事大吉,也不用再转折过递铺钱庄。
这样大的一块饼在前头吊着,沈遥心情痛快了,精神也好了,连上琴课都积极许多——当然,是光听不动,接受熏陶,争取成为一代纸上大家。
琴课直讲十分欣慰,五经直讲也很欣慰,本月的考课上,沈娘子又写出了一首好词。
“看起来写的是常景,其实你就是在想《落九天》的词罢?”崔道蔚一眼看破,揶揄道。
“没错。”沈遥毫不脸红地承认,掰手指又数了一遍日子。
怀文书坊已经回了信,说地点就定在别庄。晏书迟上次在清都说一旬便可把台本写完,那就是说到这一次休沐,就可以看到台本了。
虽然整个故事就是她写的,但看别人改写出来,还是充满期待。
她美美地想了一会儿,就听崔道蔚问:“白雪歌自己的书都能拖三年,这次台本能写这么快么?”
沈遥:……
竟然忘了还有这茬。
“如果他写不完,”她纠结地说,“那我就……我就上他家弹曲子去!”
崔道蔚:……
这是沈家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兵法吗。
好在晏书迟这次相当靠谱,休沐日一到,早早便带着台本来了别庄,免去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
沈未也来了,只露了个面,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便放沈遥和晏书迟在庄子一处小亭里议事,自带着裴秀打猎去了。
嗯,是裴秀看沈未打猎。
晏文回另有别的事要安排,这次就没来。晏书迟抱着琴,进了亭子,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那模样还挺骄傲。
沈遥瞥他一眼,先不与他斗嘴,取过册子便细细看了起来。
《落九天》写的是谪仙月仙人的故事。月仙人在九重天上遭了诬陷,被罚剔去仙骨,推下轮回台,落入酆都之中。她有一盏月形明灯,日日不同,当明灯由弯钩变作圆盘时,整个酆都亦会万灯齐明,恍如白昼,故又有酆都点灯人之称。
后来真相大白,白帝少昊亲下酆都,要迎回月仙人。但月仙人面对昔日爱侣、当日亲手剔骨之人,早已心冷,不愿再回九重天,仍旧留在了酆都。
台本的第一幕,便是月仙人的明灯由弯转圆,酆都一片热闹明亮之时。在月仙人与好友于高楼上对饮,俯瞰酆都时,九重天上,亦有人提起了她的名字。
一页页往下看去,台本从此处开始两线交替叙述。一线写月仙人在酆都受人爱戴、平静度日,一线写九重天上对她态度的转变。
先借助天上众人谈论起她的不齿与唾弃,介绍月仙人的过去,并与此刻在酆都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当差异到达顶峰时,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引燃一切,当年的真相被一件小事揭露出来,全盘颠覆,九重天上一片哗然。而酆都之中,月仙人遥对城中万千明月,含笑接过孩童们为她做出的一盏小小纸灯。
最后一幕则是两线合一。白帝少昊来到酆都,却苦求不得,只能黯然而去。月仙人遥望他的背影,洒去杯中残酒,从此尘缘尽断,再无瓜葛。
翻过最后一页,沈遥放下台本,一时怔忡。
即使早已知晓故事的全貌,甚至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她一点一点构思书写出来的,但看到台本,也还是一阵恍惚。
就好像每一幕戏,每一段对话,一举一动,如何转场,最终落幕,都已经跃然眼前。
她几乎都能想象出戏台上的模样了。
“铮”地一声,沈遥猛地回过神来,是晏书迟手中一拨琴弦,正抬眼看来。
那一眼目光清凌凌地,像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怎么样?”他问。
话一出口,立时又变回那个洋洋得意的晏书迟。
她眨眨眼,轻哼一声,却道:“有心了。”
她能看出来,这本台本里,除却《落九天》里的情节,还埋下了其他故事的伏笔,都是她当时写第一个故事时尚未构思出来的。晏书迟在改编时通过台词、背景将它们加入进去,浑然如故事本身便是这副模样,但看过《酆都遗事》的人却能从这些边角细节里会心一笑。
能做到这个程度,除却笔力,还需得对这一整个系列都了如指掌,熟悉至极。
她到这个时候才真的意识到,晏书迟,真的如白雪歌信中所说,对《酆都遗事》十分喜爱。
她心情刚刚复杂了一下,就看见对面的人挑起眉,睁大眼,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
沈遥:……
“怎么,晏郎君觉得,我是那种会因为一件事就全盘否定的人吗?”她森森道。
晏书迟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沈娘子,是我理所当然了。”
沈遥:……
就你会说话是吧。
她哼了一声,懒得和他车轱辘话,重又翻开台本,仔细看了一眼:“所以需要曲词的就是你标出来的这些地方?”
“不错。”晏书迟道,他的手仍轻按在琴弦上,说话时无意识地轻拨一下,又是一声铮鸣。“沈娘子确定不需要先作词,再由我来谱曲?”他问。
“不需要。”她斩钉截铁道。
“好罢,”他眨眨眼,“我以为你会想照着自己的意思写词。”
按着她自己意思写出来的词,八百年后也唱不成调。沈遥面无表情地想。
果然通音律就是很讨厌。
她撇撇嘴,又想起旧账来,当即道:“晏郎君,你当日在清都说《蜉蝣记》还需斟酌,又是怎么个斟酌法?”
晏书迟闻言,“啊”了一声,忽从琴台前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坐下,目光炯炯道:“是了,还有这事,我一直想说这件事。”
沈遥:?
这人又想作什么妖?
她下意识也坐直身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你想说什么?”
晏书迟道:“沈娘子,你在写《蜉蝣记》的时候,是不是改过其中一些词句?”
沈遥一愣,疑惑道:“当然会改,你作完文难道就不会回头修改不合适的地方?”
“不是,不是,”晏书迟道,“不是寻常的修改,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有意将一些描写做了替换?”
沈遥猛地一顿,明白了晏书迟的意思。
她在写《蜉蝣记》时,确实曾经修改良多。
写《蜉蝣记》下卷的时候,正值文风之议闹得沸沸扬扬,《国风》《离骚》上满眼都是对此事的讨论。她心中原就一直存了对自己故事的不满,再看到这些讨论,自然便想在正写着的话本中做出改变。
当时故事已写了一部分,她从头翻阅,一面看,一面就将那些在她看来过于浮丽的句子,都一一改作了平淡清新的风格,要以身贯彻改变文风的倡议。
结果却越改越不得劲,最后回到写至一半的地方,再提笔继续时,更是感觉哪里都不对,几乎是无从下笔了。
直到沧浪台议之后,她重又回到《蜉蝣记》,暂时忘却了改变文风的坚持,才又顺畅地写完了这个故事。
只是她在将稿子交给怀文书坊时,已经将前面试图修改的地方统统改了回去,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晏书迟是怎么察觉到的?
她片刻间便想了这许多,还未来得及回答,晏书迟却已看懂她神色,自得道:“沈娘子,文章是会映照人的,你在《蜉蝣记》里曾经做过什么,犹豫什么,哪怕已经改回去了,也会留下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沈遥平声道:“那你也没从《离骚》的文章里认出我就是玉京客。”
晏书迟:……
那是你话本和文章之间的风格相差得也太大了。
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所以,《蜉蝣记》里就出现了一些不太……不太相谐的句子。”
他问:“沈娘子,你当时是因为什么,才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呢?”
沈遥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晏书迟和她对视片刻,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一顿,紧接着面色又是一变,眼神便放空了。
“是了,你是改易文风的忠实拥趸。”他喃喃地说,整个人都像是魂魄出窍了。
沈遥:……
敢情这人也还没把玉京客和天天跟他打笔仗的她真正看作一个人。
她敲敲桌子,晏书迟勉强回过神来,下意识又问:“既然你的文风如此,那为什么又推崇平实风格呢?”
沈遥反问:“《探疑录》洗练简洁,晏郎君为什么又反对改易文风?”
晏书迟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因为像《酆都遗事》这样的就很好啊!”
沈遥:……
怎么回事,竟然还有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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