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司马光的官也定了下来,初任华州判官。毕竟刚入仕林,官家封给他的也只是一位八品官。
这判官一职的来历化用唐的通判一称,却又有所不同。
北宋官与职分开,州郡的正官往往是以朝臣称的卸权武将,官名多为“权知军、州事”。后州郡设通判为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事。正副官之间,名称不同,权职不同,官位自然天差地别。
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判官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且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判官理应得剌举以闻,多管监察治腐一事。这样算来,判官位小而事碎,是个苦差。
消息传到张府后,大娘子一脸愁容,直言三姐受了苦,直言那二哥不争气,缠着张存硬生生地要退婚。
“胡闹!”张存低声呵斥着怀中掩泪的大娘子。虽是心有怒气,张存还是伸手搂着大娘子的腰,任她在自己怀中抹泪。
一旁的张儒秀同二姐瞧着这场面,大气不敢出。
“实在不是我无理取闹!这二哥人瞧着一脸正气,为何偏就……”大娘子不忍再说,低声啜泣着。
张存被大娘子搞得没头绪,眼神瞟向一旁的张儒秀,叫她出来打圆场。
“娘娘您就别难受了,这官位是官家定的。进士能赐给多大的官?再说了,君实哥哥也不过二十岁而已,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呢。”张儒秀说道。她平日里光哥光哥的,叫习惯了。如今在旁人面前提起司马光,总要颇为羞怯地称人一声“好哥哥”,真是叫她脸红。
张儒秀这话本是想开解大娘子的,谁知话一出口倒是叫人又恼了起来。
“你听听你说的是些什么话!这还没嫁过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莫名被冤枉,也是满腹委屈。
“好了,莫要闹了。进士入仕官不大,是官家定下的规矩。华州判官只是开端,君实定能走得更远,夫人莫要再多想了。”眼见大娘子情绪愈发激动,张存没法子,便低声安慰道。
“我又如何不懂这些?不过是心疼三姐罢了。”大娘子在张存一声声的低哄中情绪逐渐平复,此刻也知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便赶忙推开张存,拿着绢巾擦着泪。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和中兄家一直是名门望族,纵使遭遇不顺,又岂会一朝沦为市井小家?三姐跟着人家,不大会吃苦。”张存说道。
“娘娘你放心罢,我去那边,肯定会吃得白白胖胖的。”张儒秀窜过去拉着大娘子的手臂竭力撒娇。
“娘娘你放心罢,我定不会叫人欺负三姐!”二姐也跑过去往大娘子身上蹭。
大娘子被左右夹击,一时间手中的绢巾都不知要摆放到何处。
张存见势,走到大娘子面前,手接过绢巾,替她拭着泪。
“你们爷仨儿真是……”大娘子被磨得被法子,破涕为笑。
……
午后,张儒秀本想着偷摸把城南的事简单了结一下,毕竟婚期将近,她确实没多少精力再去经营城南铺子。一番乔装,本来就快要出了大门口,谁知过最后一道连廊时正巧碰上迎面走来的大娘子,她直接被当场抓包。
“三姐,穿得这般素气,是要去哪儿啊?”大娘子拦着张儒秀,问道。
“我去找君实哥哥!”张儒秀临时把司马光拉过来当挡箭牌,大言不惭道。
“司马二哥?就我知道的,人今日并未给你来信呐。”大娘子早看出了张儒秀的小把戏,迂回地说道。
“啊?”张儒秀微微一愣。
她同司马光来回传信这事,怎么就落到大娘子耳中了呢?
“你的那些事,还能瞒得过我?”大娘子笑道。
“你这身打扮,是想去城南罢?三姐,你怎么不听劝呢!”大娘子言语间有些气恼。
“我是想去把那铺子关着的。”张儒秀回道。
“仅仅是如此?不再多做一些事?譬如挂个招牌、吆喝几声之类的?”大娘子听了她的解释,气消了大半,此时揶揄着言语。
“千真万确,娘娘你可要信我!”张儒秀挽着大娘子的胳膊,急着解释道,生怕晚了一刻再生些误会。
“瞧把你吓的。既是如此,那你乘上马车赶快去把事给了结了。你这事一日不平,我便无心派人去铺房。”大娘子说道。
大娘子口中的“铺房”,便是结亲前天,即五月十六那日,女家要派些养娘到男家挂帐子,在新房里铺置新婚物件。这些事都是由大娘子操心着。偏偏这段时日她又操心着张儒秀在城南的事,一心多用,未免叫人操劳过度。
“娘娘真好!”张儒秀又同大娘子说了好些腻歪的话,才乘车出府,去往城南。
玉仙观依然是香火不绝,来往为客,对街仍是繁华模样,同张儒秀第一次到这处时所看见的场景别无二致。
张儒秀在城南好说歹说也是小有名气。这刚下了马车,从暗巷走出,便被人认了出来。
不过那人也只是夸赞了她两三句而已,并未掀起大风波。
张儒秀一路快走到自己的小铺子前,想着自己刚开业就要关门大吉,又想到自己还没把租店位的钱给挣过来就要搬走,一时恻隐之心大动。
“小娘子,今日都过了你平日里开门的时辰了,你还不赶快揽人啊?”邻铺的小店里颇为好奇地问道。
“这铺子不开了,我今日来就是把物件都搬走,把牌匾卸下来的。”张儒秀说道。
“不开了?你这铺不刚开张么?”小店里从铺子里探出头,此刻铺里的客人也不多,他的闲心便生了出来。
“是啊,世事无常,家里出了一些事,这桩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张儒秀感慨道。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看你平日里的生意还算挺好。”小店里一番感慨。
“是么?往来的不过是几个人罢了。”张儒秀这会儿莫名谦虚了起来。实在不是她装腔作势,主要是小店里背后的这家邻铺客流量太过稀少,自己给人家留几分面子罢了。
“哪有哪有。”小店里像是听不懂张儒秀话中深意一般,继续夸着她。
“你这小铺虽是开铺不久,做的还尽是些末流生意,可回头客可不少呢。我还见着一人,自你开铺,便隔三差五地往你这处徘徊呢!”
小店里这一句连贬带夸,弄得张儒秀一脸迷茫。
“回头客?隔三差五?”张儒秀有些疑惑。
她这处来的人多,可连着来好几次的,寥寥无几。客人基本是一次性关顾,毕竟好好的人也不会想常去这般地方。庞之道那般有求于她的人,也只是见过两次而已。何况她有事没事就不来开铺,总是被各种事耽误着。这样一算来,那隔三差五来的人,会是谁呢?
“那客人说也奇怪。我仔细观摩过好几次,人家只是在你铺子的不远处走几步张望,从未踏进过你的店啊。”
“从未进来过?真是怪了。你可曾瞧见那人的模样?”张儒秀问道。
“哎哟,小娘子你这可问到我的痛处了。我这双眼呐,不好使。远处的人看不清,只是能瞅见个大概身形,脸看不清。”小店里说道。
“那身形呢?”张儒秀此刻也无心关心小店里近视的事,直奔主题地问道。
“高。”小店里的话言简意赅。
“身子高,那人是胖是瘦?”张儒秀继续追问道。
“不胖不瘦罢,兴许。”小店里话里满是存疑。
“不过他也只看一小会儿便走了,有几日根本就没出现。那几日啊,都是你没来的时候。”小店里继续补充道。
这话倒是叫张儒秀细思极恐。
这人难道同她结了仇,想暗中下黑手?哪会有人闲来无事成天在她铺前闲逛呢?还专门趁着她开铺的时候来?
“罢了,随他看去罢,反正我今日就要收拾物件走人了。”张儒秀面上虽是这般说,可心里还是存着疑惑。
小店里点点头,复而又扎进了铺子里招待新来的客人。
小店里走后,张儒秀也不再多想,打了声招呼,暗巷里便走出几个壮汉。
“把铺子里的物件都搬走。”张儒秀吩咐道。
其实铺里的物件不多,她自己完全可以都搬走。只是她想低调行事,早早了结,便觅了几个人来搬。
牌匾是张儒秀自己动手卸下来的,她动作极轻,生怕无意间毁坏了这物件。
黄昏前,铺子里的物件终于被搬空。
临走前,再多看几眼,把玉仙观与长街的景都记下心里。
这次一别汴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更不知,何时再能踏上这长街。
张儒秀坐上马车,车夫一声令下,车子便辘辘而行。
那之后,城南旧事便被搁到了张儒秀的心里,不知将要落上多少层灰。
……
车上,张儒秀昏昏欲睡。
马车晃来晃去,总叫人身子也歪来歪去。
张儒秀的小梦里,是那晚司马光的回话——“因为我一直在苦门前等待。”
张儒秀问他,是否动了心。
司马光点点头。
张儒秀又问,为何会动心。
司马光便是回的这句。
张儒秀听不懂。
张儒秀三问,是否会轻易动心。
司马光摇摇头。
为何?
不为何。
张儒秀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可司马光的答话在她眼中,却是模棱两可。她觉着司马光不真诚,便怄了一刻气。
司马光说了千句万句,才哄好了她。
那晚的光忽明忽灭。若是那光亮得再久一些,若是张儒秀的心再细一些,兴许就会发现,在她怄气之后,司马光的眼中始终有着化不开拨不动的浓愁。不过他太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故而即便张儒秀望过去,看到的也只是拧成结的柔情罢了。
朦胧间,张儒秀在想着一件事。
婚后,她同司马光之间的关系,真的有如她现在想得这般简单么?
只是毕竟是处在混沌梦中,念头一出,便被铺天而来的倦意卷走。
……
张儒秀小憩时,司马光也趴倒在书山之中一梦周公。
少时,他梦里的周公,是大川名古、飞鸟走兽。后来,他梦里的周公便成了州郡百景、民间百态。少年郎永远有凌云壮志立于江山社稷之上,何况司马光早已韬光养晦许久。他满怀抱负,想即刻到任华州,一展宏图。
只是也有许多夜里,他也会做着旖旎的梦。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时常刮些大风。
那么荒凉的梦里,走进来一个人,手指轻点,煦风常拂,百柳成荫。
那人说,“不能累着我。”
司马光总是哽咽地回道:“好。”
他越过那么多座大山,才找到了少时无比渴求的珍宝。
他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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