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鸡未鸣,天未晓,张府上下便都下了床开始忙活。
大娘子派屋里的几位心思细腻的老养娘去司马丈人家给新房铺床,男方自然也要摆一桌宴席去接待人家。几位养娘在司马府里饮了几巡喜酒,又拿了不少喜钱,自然也给人塞了不少好话,也是叫人日后多多照顾自家的三娘子。
聂娘子也是亲自到场,同几位养娘寒暄了几句,便也派了体己的养娘同张府来的人攀谈。
张儒秀这位快要过门的新妇在此般场景之下自然也不得安生。
这日一大早,婚服便由几位小女使送到了她屋中,彼时二姐正在她头上盘着自己刚研发出来的新髻。瞧见婚服规整地摆在托盘上,二姐笑道:“明日你就要嫁到司马家,紧张么?”
“还好,就是这礼数也太冗杂了些,头疼。”张儒秀抱怨道。
自那日从城南回来之后,她同司马光没再见过面,是府里事太忙,也是成婚前的规矩。养娘整日里嘱咐她新妇进门时、拜堂时、同房时的那些事,也正是这些事叫她头大。
“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得仔细些?”二姐盘好髻后,拿起托盘就往张儒秀眼前摆。
“这婚服都是量好尺寸后专门定做的,穿上必定是合身的。”二姐解释道。
张儒秀闻言,瞥了下那墨绿婚服,服上便是花鸟与云纹,金丝边勾线,瞧着金贵又大气。这身婚服原本是男家下来的聘礼。
富贵之家下聘时,当备金钏、金鋜、金帔坠这三金送之。不过这些金贵物件,先前司马家便早早地送了过来,为的就是今日送这墨绿大袖与长裙婚服。
聂娘子重视这桩婚事,早先定婚服时,便亲自着手包揽起婚服的所有事宜,恨不得所有金坠子玉佩子都往服上嵌。
张儒秀手指点过婚服,又掂起大半布料,便感到服饰的沉重。成婚当日她还要戴上金珠花冠,如此一来,那日一整天便都是负重前行。
二姐眼尖,看穿了张儒秀心底的畏惧,便细声安慰着。
“安心罢,那日司马二哥也同你一般操劳,不仅你俩新人,两府上下都在提着神做事不敢叫大婚当日出半分茬子,都一样挺着呢。”
“我这一走,二姐你又少了一个未婚的姊妹了。”张儒秀拉着二姐的手,叫人坐下。
谁知二姐听了这话并未有半分惆怅,反而是欲说还休起来。
“怎么了?你都不想我么?”张儒秀说道。
“不瞒你说,我的好事,也快来了。”二姐满脸娇羞,说道。
“好事?你同庞小官人?”张儒秀满心猜测地问道。
二姐点点头。
“真的?你们也要成婚了?何时?何地?什么时候决定的啊,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张儒秀心中的猜测得到二姐的肯定后,好奇心大涨。
“婚约一事,是昨个儿娘娘同我说的。庞郎早将这事同庞大官人说过了,大官人也欣然同意,当即拟了婚帖,只是昨个儿才传到府里。心意来,爹爹娘娘便问了我的意见,我自然说好。不过这几日是你的事,这事便不便于声张。”二姐说道。
“二姐你真是,这么大的事都不同我说说。要不是今日我问,指不定你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张儒秀嘴里虽是抱怨的话,可心里还是为二姐欣喜的。
庞籍前些日子刚到任陜西体量安抚使,官家对西夏局势颇为重视,庞籍便赴了前线,顺便把庞之道带到身旁任机要秘书。故而前段时间庞之道的无故爽约,也是在急忙赶到陕西,协助庞籍处事。
“我这婚后便去了华州,你这婚后也会去到陕西,你看我俩这缘分!”张儒秀头靠在二姐的肩上,畅想着美好未来。
“你这没心没肺的,当下要紧的可是你的事,你怎的还有心思去操心我的事呢!”二姐扭头笑道,给张儒秀捋着额前的乱发。
“等你成了家,也能同现在一般欢脱么?”二姐轻声问道。
张儒秀没听到其中深意,兀自点点头,惹得二姐无奈摇头。
……
五月十七卯时,司马家的花轿出府。迎亲队声势浩大,染得早朝的汴京城都多了几分喜气。女使拿着珍贵物什,男使抬着花轿与重里,迎亲队伍一路吹了弹唱。路人问了才知,原是张府三小娘子要出嫁。新郎官,便是队前的司马光。
迎亲队来到张府门前,门口的养娘眼尖,早早便备好了彩缎,给迎亲队挂上,迎亲队便接着奏乐催妆。
司马光一身红服,骑着高头大马,立于迎亲队之首。一下马,便被张府的大堆人给拦住。为首的,便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大姐夫李易攵。
张家只有这一位女婿,这时拦门便全凭李易攵来撑场。不过好在张存也请了几位小辈同僚,李易攵也带了几位亲信。几位大男子在门前一站,自成派势。
新郎官进门可没这么容易,娘家人要拦着这帮子人,出些奇招,对几回后才能放人进去。这会儿子,也是给新娘子一个着装告礼的时间,叫人好生准备。
那些养娘男使见了新郎官便只管起哄,一时间人声沸腾,还是李易攵来镇场。
文人相见,哪怕心里知晓眼下是接亲的场合,说出口的话还是多些文绉绉的风骨。
“早闻司马二哥远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李易攵笑道。
司马光行礼,不论是出于对方的官位还是对方的娘家地位。
“不过今日,我还是要难为你一番。”李易攵说罢,张家的随从都在起着哄。
“好。”
李易攵心中自有分寸,知这拦门也是为了热闹,却也不能太过难为人误了敬茶的时辰,便随意出了个题,叫人过了。
司马光心里也存着感激,同李易攵玩笑几句便带着人冲了进去,又是一番热闹。
“发红包喽!”几位小辈同僚齐声道,顿时养娘女使们连连叫好,迎亲队的也沾上了笑。
……
张府里人人都知老爷同司马二哥这位小辈交情深,打司马光入了府,下人瞧见了风采,一时也忘了拦,都在庆着老爷没看错人。
司马光直走连廊到前堂时,张儒秀还在屋里着装。大姐今日带着孩子与夫婿也赶了过来,瞧见三姐,颇为感慨,在屋里同张儒秀亲昵一番。
“娘子,快快拿扇罢,郎官快到前堂了。”女使催道。说罢,便端上来了托盘,盘里是一把扇,作掩面用。
“好啦,三姐你快去罢,我们也不误你。”二姐笑道,说罢拉着大姐的手就往一旁撤。
张儒秀起了个大早,直至被换上婚服还是那般不清醒的模样,直叫二姐同大姐抱怨没心没肺。
张儒秀婚服太重,路上拿扇掩面由屋里的女使搀扶着到前堂,距前堂还有几步,又正巧碰上赶来的司马光。司马光生得高大,尽管有扇挡着,还是能瞧见张儒秀一眼迷糊样。本想同人说几句话,奈何一旁还有人跟着,不好败坏了规矩,便只是用眼神无声询问。
张儒秀意识困倦之间,当然没接住司马光望过来的眼神。
于是二人便一前一后走至前堂。
……
行至前堂,张存一见到司马光便激动地想站起来同人寒暄,还是大娘子一计眼刀过去,张存才安分下去。
“拜见岳父大人。”司马光向前行礼,道。
“好好好。”张存满脸笑意,瞧着司马光这般精神焕发的得意模样,一脸欣慰。
司马光说罢,接过托盘上的茶盏,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吃小婿的新茶。”
这便是新人要行的拜茶礼。
司马光说罢后,张儒秀也向前一步,站在司马光身旁。
张存接了茶盏后,微微一品。视线在面前站着的两人停了一刻,情自心生,一时颇多感慨,便开口道:“君实,三姐这孩子打小便是娇惯着长大着的,没吃过多少苦。日后你也要多体谅她,二人也要琴瑟和鸣、同德同心、绵延枝叶、同相知,共白首。”
“小婿时刻谨记。”司马光答话十分严谨,这话也叫张儒秀从迷迷糊糊间清醒。
真是个死正经。
“女儿谨记。”张儒秀答道。
张存瞧着司马光一脸认真,笑意更大。
“拜见岳母大人。”司马光别了张存,又接了茶盏走到大娘子面前。
“岳母大人在上,请吃小婿的新茶。”
大娘子瞧着司马光,心里却百感交集。不过当前行礼场面,她也懂得大体,便含笑接过司马光的茶盏。
“往后,你要常怀慈悲,顾念大体,勤助夫君,仁静温沐。”大娘子这话,是交代给张儒秀的。
“女儿知道。”张儒秀说道。
“请岳母安心。”司马光道。说罢,还看了眼扇后的张儒秀,见人已然无迷糊样子,便放心一笑。
“礼已毕,你二位去罢。”张存温声道。
说罢,转头看向大娘子,却发现大娘子早已红了眼眶,泪在眼眶中打转,顾着大体,才忍着。
“我没事。”大娘子对上张存的眼神,委屈道。
张存本想安慰她两句,结果话还没出口,自己也红了眼。
“新娘出门!”养娘一声高喊,新人转身离去。
大娘子没拦着张儒秀再多交代几句,该说的昨个夜里都说了尽。她也同人说好不哭的,只是今日这场面一来,心里还是酸酸的。拭泪间,她瞧见张儒秀远去的背影,也瞧见张存慌忙间抹去眼泪。
拜茶是张存和大娘子送张儒秀走的最后一程,过了此礼后,张儒秀便上轿进了男家。而爹娘,便留在府里待客。此后再见,便是新妇回门。
……
出了堂,司马光的目光便聚在了张儒秀身上。他看得出张儒秀情绪有些低落,便时刻关心着她。
出了府,养娘早已等待多刻,一见人出来,便立马叫迎亲队卖劲弹唱,又叫车夫压轿,好让新娘子快些上轿。
“慢点。”司马光看着轿子压了下来,便同张儒秀说道。
“啊?”人多生杂,张儒秀没听清。
于是司马光贴近她,手放于轿门前,免得她的花冠碰着。
“慢点进,小心磕着。”司马光低声说道。
这下张儒秀可听见了。
“好嘞!”她朝司马光一笑,便灵巧地钻进轿子。
司马光转身,跨步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养娘一见,便知礼成,于是大声喊道:“礼成!起轿!”
一行迎亲队便浩浩汤汤地行去。
……
张儒秀上轿后,立马掀起车帘,想最后再多看几眼。谁知车帘刚一掀开,便被临行的女使给拦住。“娘子,路上可不兴掀帘子,您坐着等便是。”
女使按规矩来,张儒秀可不管这些。
一番拉扯之间,她看见了站在府门口的二姐。
按规矩,娘家女眷是不能出现在府门口的,可此时二姐就站在门前的一个角落,被众位养娘围着。
二姐站在那处,若有所思地望着长队。
她没看见张儒秀,可张儒秀却看见了她。
那是张儒秀第一次在二姐脸上发现无尽忧愁,还没细看,便被女使拉下了帘。
张儒秀怎么会懂,成了婚,路便会分开。即使往后再亲近依偎,也终究解不了别人的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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