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之从船舱中冒出了一个头,嚷了起来。

    “哎哎,不要握着手,有违门规!”

    云不期松开手,掀帘走进船舱。

    叶鸢跟在他身后,同样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忍不住出言夸奖道:“这主意是谁出的,真机灵,小道长取了我的花牌,这样我们今夜就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商议计策了,免去许多麻烦!”

    陆松之探头望了一眼外面的沸反盈天,连忙又缩回船舱:“你倒是不关心身后洪水滔天。”

    说者无意,这句话却恰好戳了叶鸢心窝子,她想起前几日在茶堂里讲的剑君杀妻证道一节,不禁在心中喟叹自己真不愧是普天下独一个要被迫面对身后事的倒霉蛋。

    这念头只在她心中转了一瞬,叶鸢很快谈起正事来:“我方才与漱玉阁的兰阁主做了一笔买卖,兰阁主答应借我两件物品,一件是引魔香……”

    “引魔香?”

    “对,能引发魔物狂躁,我打算在花神池上时伺机将它撒入水中,将九婴引诱出来。”

    陆松明赞同道:“的确是一件必不可少之物。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是鲛衫。”她说,“花神夜宴时城主玄漪仙子一定会在场观礼,如果小道长仅仅是化形藏在我身边恐怕会被发现,而鲛衫有遮蔽气息和灵气的功效,正好给小道长带上。”

    “有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陆松之疑虑道,“不过漱玉阁可靠吗?”

    “不可靠。”

    叶鸢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但兰阁主是生意人,只要给足了代价,他就不会与我们为敌。”

    云不期直切要害地问道:“有什么好处是你能给而玄漪仙子不能给的?”

    “这就要看兰阁主缺什么了。”叶鸢微笑起来,点了点嘴唇,“他是爱钱和美人,但葛仲兰活了太久了,实在是不缺这些……我倒是觉得他更爱听话本子。”

    她忽然又说道:“据说五百年前,他亲身经历了天梯摧折,亲眼见过剑君一剑,从此对那一剑念念不忘。”

    “那你是如何打动他的呢?”

    “我说要让他看场大戏,还有……”

    “还有?”

    “还有。”

    叶鸢说。

    “我还向他许诺了一剑。”

    “我仍旧觉得这不妥。”

    陆松之扒在门框上坚持着。

    “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在同一间房里过夜呢?”

    叶鸢看他仿佛老母鸡护崽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我以为修士并不在乎男女大防呢。”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吗……”

    陆松之支支吾吾,看叶鸢的眼神已经宛如在看什么绝世妖女。

    这才见过几面呢就把自家佩剑的来路交代了,再共处一夜怕不是都要私定终身了!

    “我不会吃了你小师叔的。”她扶着掩了一半门打趣道,“再说我也打不过小道长啊。”

    ——怕就怕我小师叔送上门给你吃啊!

    “不成。”陆松之心一横,“今夜我也待在这里!”

    “这……”叶鸢迟疑了一下,“我倒是没有不可,只是……还记得为何我要和小道长待在一起吗?”

    “因为玄漪仙子必然已对我们留了心,可能会通过阵盘查看我与小师叔的位置,你们两个名义上‘共度良宵’的人理应待在一起……啊。”

    陆松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叶鸢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我们三个待在一起,也不是不行,就是……或许有伤东明山风评……”

    “这、这这。”

    陆松之红着脸一连倒退好几步,他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师叔似乎一点都没有接收到他的操心电波,淡然地对他点了点头。

    “明天还要去拜会城主,早点歇下吧。”

    说完,他一展袖,门就在陆松之鼻子前关上了。

    陆松之:……

    另一边,房里的两个人并不知陆松之如何悲愤。

    云不期走到窗边,将剑解在身畔:“我来守夜。”

    叶鸢想了想:“天亮后你也要去见城主,今夜歇息一会也不要紧。”

    云不期摇了摇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明日你有几分胜算?”

    “五分吧,足够了。”

    “只有五分?”

    “天下并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小道长。”她笑道,“所谓算无遗策都是假的,说到底不过尽力一搏罢了。”

    云不期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小道长这话问得真奇怪。”

    她并不惊慌,再自然不过地回答。

    “我叫叶鸢,就在这南昼城里出生——”

    “一百又十三年前,我曾见过你。”

    叶鸢倏尔顿住了话,惊讶地侧首望向他,旋即浅笑。

    “一百一十三年前,南昼尚未建立,人间更未及有我,我要怎么去东明山见小道长呢?”

    “见到你时,你不在南昼,我也不在东明山。”他说,“那一年恰逢荧惑蚀心,荒江潮涌,桑洲连下了三月的雨。”

    他的话忽而将叶鸢拉回那寒凉晦暗的雨夜之中,云不期的眉眼也渐渐勾起了她的记忆。

    五百年前,叶鸢决心将自己的一切寄予却邪,丝毫没有料到在被那一剑取走血和性命后,她的神魂却并未湮灭,而是随着天地间的灵气循回潜入了大荒海深处深眠休养,就这样度过了三百余年。

    叶鸢再一次醒来时,正值荒江泛滥,她的神魂被卷出了大荒海,正像个海洋球似的在荒江上随波激荡。

    后来不久,她找到了轮回渊,和诸多神魂一起投入忘川河中,又是近一百年的沉睡,再转世为人时,她才成为了现在的南昼叶鸢。

    在她从荒江醒来后,重入轮回前,叶鸢的神魂曾短暂地徘徊在人间,在那时,她的确遇见过一个——

    面前的少年又问了一次。

    “你是谁?”

    她是谁呢?

    起初,她只是一个异乡人,后来,她是东明山弟子,再后来,她成为了剑君的妻子。

    而在死去后,她是人间的一个游魂。重入尘世,她是南昼城的白鹿女。

    “我是叶鸢。”她说,“自始至终,只是叶鸢。”

    从窗外映入的一道月光分隔开两人,在淡淡月辉的另一边,云不期望着她,目光清冽。

    他分明有许多事还可以问,比如她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才成为面前的这个少女,或者是在更久以前,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荒江上——她身上分明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秘密。

    “好,叶鸢。”

    最后,云不期只是这样说道。

    这也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去东明山。”

    “可是,我天赋不好,又是炉鼎出身。”叶鸢愣住了,她不自觉地敛去眸光,“无霄如今已是第一仙门……”

    云不期仍注视着她,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负隅顽抗已在那凛然澄澈的眼眸中无处遁形。

    但他却说:“我只问你自己,你想去吗?”

    叶鸢考虑过许多次离开南昼以后要去哪里,她想了许多可以落脚的地方,却唯独避开了东明山。

    她并不是忘了它,她只是不敢回头。

    此刻,藉由少年的话,她终于无处可躲,只能直面自己的诘问。

    我想要回到东明山去吗?

    “小道长,我有一事想请你解惑。”

    叶鸢轻声问道。

    “世人传说,魔龙坠落,天梯重铸,天上立刻聚起八十一道劫雷,是你师尊——剑君境界圆满,将渡飞升之劫,但剑君如今却还在人界。”

    她顿了顿。

    “我总是想不通,那八十一道劫雷本应不至于动摇剑君,他究竟为何渡劫失败?”

    “无霄门中,门主和各峰主皆以为,师尊渡劫失败是因此前被魔龙所伤,加之却邪折断之故。”

    云不期说。

    “但我却认为……师尊大约的确应下了每一道劫雷。”

    ——“他或许并没有失败。”

    “这不可能。”叶鸢下意识反驳道,“渡劫飞升,这是天道至理……”

    然而,她忽而意识到,天道至理并不是不可打破的,这证据就在她自己身上。

    叶鸢自己就有一双忤逆天道的眼睛。

    ——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如果真是如此。

    颜思昭,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小道长。”

    她开口道。

    “明日,我会在斗花中拔得头筹。”

    “然后,在花宴之夜,我引出九婴,你来杀它。”

    “想必到那时,南昼城中已经一片大乱了。”

    最后,她笑道。

    “之后,就有劳你带我到东明山去吧。”

    云不期轻轻颔首,郑重地承下了这一诺。

    “好。”

    叶鸢又回到了剑湖。

    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她说不定要以为自己在那无数次的剑湖思过中不知不觉地对这里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才会一而再地梦到这它。

    但她现在知道了,这并不是单纯是她的一个梦而已,是云不期的断星——那柄剑中的却邪残片将她引至了这里。

    却邪是她所铸,最后更是以她的心头血成剑,但它被她赠予了另一人,所连结的是另一个人的神魂。

    它是一道桥梁,将铸剑者与剑主人相连,这就是为什么叶鸢两次来到此处。

    这里是剑湖,却有别于真正坐落在东明山上的剑湖。

    它是颜思昭冥想境中的剑湖。

    她迎着风雪往剑湖深处走去,在远远望见银发白衣剑修的身影时,停下了脚步。

    他仍守在那柄残剑旁。

    这次她看清了,那柄残剑正是却邪。

    叶鸢踟躇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去,湖中的人也早已察觉了她的到来,在他们视线交错的一瞬,叶鸢出声道:“剑君……”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把叶鸢几乎砍成两截。

    因为这里并非现实,因此也没有什么血淋淋的场景出现,叶鸢如一只没堆好的雪人般歪着栽倒,不过就地一滚,身体又愈合了来。

    她再次张口欲言:“剑君,你……”

    她忽然感受到明光一闪,雪骤然而止,叶鸢抬起头来,才看见无数道剑气已经织成一张密网,在向她兜头罩下来。

    叶鸢:……………………………

    叶鸢狂奔起来,她没有转身逃窜,反而直直迎向湖心那个人,剑君俨然不动的身姿与霜雪般的容颜愈发清晰。

    啊呀呀,好美的人,好狠的心!

    叶鸢不得不一个狼狈滚翻去避开剑气时,终于恼羞成怒了起来。

    “差不多得了!颜思昭!再打我我就不客气了!”

    她本想搜刮出几个“不客气”法来加强这色厉内荏的警告的说服力,但就在她唤出对方的名字时,对方的神态忽而一变。

    就像春阳拂来,冬夜在一道光倾落的霎时褪尽,万里冰封的雪岭在瞬间融解,第一朵花苞在这喧然的寂静中悄然绽放,然后只拿剑的那双手将其采撷,别在他所爱之人的发间。

    在这一刻,整个春日的到来,整片天地的改换,仿佛只是为了这朵初开的花而已。

    叶鸢落进还带着冰冷气息的怀中,听见对方在耳边的轻语。

    “阿鸢,你来了。”

    叶鸢抬起脸望向拥住自己的那个人,他是传言中孤剑斩龙的剑君,是举世无双的修者,同时也是与自己许下一生的道侣。

    但自从那一剑刺入叶鸢的胸膛,她就让他一个人长久地寂留在了尘世。而这称得上是一次再会么?毕竟他们身隔万里,此处也说不上是同一处人间。

    无论如何,此刻他的银丝就垂落在她颈边,在覆上霜色的长睫下,颜思昭的双眼中也映出了她的面容。

    “许久不见了。”

    叶鸢笑起来,伸手去缠他的发丝:“颜思昭,你头发怎么白了。”

    她知道颜思昭行止端方,向来不喜欢这种亲昵之举,但越是这样,她越爱故意去恼他……但这一次,她的动作却没有被阻止。

    他只是静静地看她:“阿鸢,这次你让我等了很久。”

    他的话让叶鸢怔了一下。

    “你在等我么?”她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我的?”

    良久,颜思昭轻声说道:“从重陵塔那时。”

    “你一定在与我说笑。”叶鸢笑道,“那已经是我们初遇时的事了,就算是后来我们结契以后……”

    说到这里,叶鸢停了下来。

    她的确不记得曾让颜思昭等过她,但或许这不是因为他未等过,而只是因为他不肯说而已。

    此时叶鸢开始察觉到,这五百年的流逝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不露声色,相反地,就连颜思昭这样一个孤雪般的人,也被岁月留下了痕迹。

    他的改变不仅仅是那一头银丝。

    “毕竟我有许多事要去做,不能老是想着来见你。”叶鸢笑着去捋理他的长发,回应他最初的话,“我已经死了很久……你知道的,对不对——然后我就去投胎啦!”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一世我投生成一只喜鹊,不小心长得太胖飞不起来,被黄鼠狼一口吃了。”

    “第二世我投生成一朵野山茶,被浣衣的妇人采了送给新出生的小女儿。到了第三世……”

    她絮絮叨叨地编着故事,一直说到了第八世。

    “现在我到了第八世,这次好运投生成人,也没有半途夭折,健健康康地长到十七岁,正要与人成亲……”

    一直认真地听着叶鸢这通胡说八道的颜思昭终于眸光一动,神色泛起波澜。

    “不准。”他沉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这便去杀了他。”

    “……你不知道,这一世我生在村里的屠户家,是个大胖小子,又黑又壮,我爹给我起名大牛,要与我成婚的是村尾卖豆腐家的二姑娘翠萍。”

    叶鸢眨巴眨巴眼,却不见对方动容,不禁惊吓道。

    “万万不可!堂堂东明山剑君提剑去杀一村姑,这未免太不合适!”

    “我的剑本就只是杀生之剑。”

    颜思昭以指腹眷恋地轻轻摩挲妻子的眼尾,那里有一颗他熟悉的小痣。

    “你早已明白。”

    叶鸢长久地看着他。

    “颜思昭。”她小声地喊了他一声,“我又骗你了,我并未转世八回。”

    “我知道。”

    “那可不好,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叶鸢依偎在他怀中,接着仰起脸问道,“你闭关多久了?此前见过我吗?见过多少次?”

    颜思昭垂眸凝视她,一一回答:“五十年,二十七次,最长的一次也不过三年。”

    “那是当然,因为那些也是假的。”

    叶鸢勾了一下嘴角,一手仍勾着颜思昭的银丝,将它与自己的一缕黑发缠磨在一起,另一手却握住了却邪剑柄。

    “你放心魔入冥想境,它自然要找你的弱点,纵然编织出了一场幻梦,终究也要醒来。”

    话音落下,她也拔出了湖心的却邪残剑,在那一刹那,风雪狂啸起来,那柄剑深深刺入她的胸口,温存的幻梦骤然破碎迸溅,赤色的血顺着剑身流下,落在纯白的雪地上,艳丽得宛如燃烧。

    “颜思昭,她们也在骗你。”

    叶鸢缓缓地靠在他的怀中。

    “下次,你再在冥想境中见到我,不要等她来骗你。”

    她的声音几乎被风的悲泣盖过,身形开始一点点融解。

    “就这样……一剑斩破那妄相吧。”

    她的气息一点点淡下去,慢慢失掉温度,渐渐化作了颜思昭怀中的一捧白沙。

    世界归于死寂,只能听见风和雪的呼啸,但在要摧毁这天地般的风雪中,颜思昭却忽而笑了起来。

    “好,这样才好。”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和冰冷。

    颜思昭站起身,还是高华绝尘,凛若寒霜。他拔出却邪,扔在一边,那柄残剑很快被盛入雪的棺椁。

    “若不足够残忍,就不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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