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昼城中不分四季,栽种在城里的花也并不按时节开放,但唯有特定的一段时节能看见四时鲜花尽数盛放,整座城云蒸霞蔚,陶陶欲醉,这便是花宴三日的奇景。
“今日入城的人特别多,想必都要来参加花宴节第一日的游舫。”
葛仲兰半倚在华席上,已经带了两分醉意。
叶鸢坐在他身边,轻悬手腕,为他往玉樽里注满酒:“兰阁主对游舫没兴趣吗?”
葛仲兰翘起嘴角,用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叶鸢的额头,惹得她“啊呀”惊呼了一声。
“小姑娘,我已经活了许多年岁了,什么样的热闹没有看过,对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没有兴趣才属平常。”
他撩起帘来,露出兴致索然的神情。
“如果见过剑君的绝世一剑,自然不会像这些蠢物一样,兴高采烈地期待着白鹿女把花牌掷到自己的船上来了。”
“哎呀,兰阁主怎么这样说呢。”叶鸢佯装生气,“我本想把自己的花牌扔给兰阁主,既然阁主不领情,那就算了。”
“你什么时候也有花牌了?”
“您知道的,游舫之日,每个白鹿女都有资格把花牌投到心仪的修士船上,就连我们这些小丫头也会有临时花牌的。”她取出一枚小牌给葛仲兰看,“您看,我拿了一枚芙蓉的。”
“芙蓉是好花。”葛仲兰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调笑道,“怎么的,如果心仪本阁主,何必如此麻烦,只要偷偷溜上南昼里最华丽的画舫,就像你现在所做的这样……”
他以折扇挑起少女的下巴。
“本阁主自然不会吝惜一度春风。”
那女孩笑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半分旖旎。
“这倒不是。”
她推开折扇,端坐起来。
“我来与兰阁主做个更有趣的交易。”
她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葛仲兰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打翻了小案。
“你要用这些来与我做交易?就凭你么,叶鸢?”
叶鸢托着腮,眸光微动:“对,就凭我。”
“如果你只是南昼的叶鸢,自然不行。但是,既然你……”
“阁主是聪明人。”叶鸢忽然开口道,“自然知道,有些秘密还是藏在心里更有益处。”
葛仲兰哂然,不再将话说穿。
“看来你确信自己付得出这份报酬。”
他坐起身,一袖挥开面前的酒和酒樽,任由价值千金的酒液被打翻,污了他更加昂贵的衣物和画舫。
“好,我就和你做这笔生意。”葛仲兰说道,迅速提笔开始起草一份契约书,“但你要的东西价值不菲,如果我没有收到合意的报酬,你就要做好拿自己来偿付的准备了——无论骨血还是神魂,只要是值钱的东西,我可是一点都不会给你留下。”
“那是自然。”
叶鸢点了点头,半晌,葛仲兰把契约书推到她面前,叶鸢用发簪刺破手指,在纸上留下自己的指印。
“阁主怎么把东西给我?”
“入夜时,去九阁茶堂后的墨玉牡丹下取。”
“好。”
叶鸢一面笑道,一面卷起画舫的门帘。
“你要上哪去,再陪本阁主喝两杯。”
“既然契约已经到手,那自然是不能的了。”
那小姑娘回头对他眨眨眼睛,没等葛仲兰捉住她,就灵巧地跳到了窗外。
葛仲兰从窗边望下去,看见她轻轻地落在画舫外的一条小竹排上,仰起脸对他一笑过后,便毫不犹豫地划走了。
叶鸢回到第九阁时,廊上已经挤满了挂着花牌的姑娘。她略找了找,并没有看到季莼,于是打算回房去休息一会,等到夜里再起身。
她正要转身,却听见背后有两人笑语唤她。
“叶鸢,这就回去了吗?”
这两位都是在九阁内位次不低的姑娘,一个的花牌是丹桂,一个的花牌是海棠,都手执团扇,在一起嬉笑着。
海棠问道:“你不打算掷花牌吗,叶鸢?”
“她一个小丫头,就算掷了,又有什么修士会喜欢她呢。”丹桂向叶鸢招手,“你取了什么花牌,给我看看。”
叶鸢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哎。”
“你叹气做什么?”
“你们两个闲着没事干,就想来拿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取乐。”
“那当然了。”海棠慢悠悠地晃着团扇,珠圆玉润的手臂上环佩叮当,“烟芍和季蘅走后,总觉得九阁少了些什么,奴家时常觉得心有戚戚,借你来找点乐子正合适,简单方便不费钱……哎,你拿的是芙蓉?”
丹桂也凑过来看,两个美人把叶鸢挤在中间,这艳福来得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真的是芙蓉。”两人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敢拿芙蓉的?你可知我们阁中已经好久没有人配得上芙蓉了?你莫不是…莫不是想当白鹿花神,去跳祭舞吧?”
叶鸢微微一笑:“真叫姐姐猜中了。”
她们更加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起来。
“哎哟,这笑话太有趣儿了。”
丹桂揩去眼角的泪,往楼外看去,这时游舫已经开始了,数不清的船舫从南昼东门入城,要在这十二阁外游上整整一圈,白鹿阁上凭栏而望的白鹿女们会将花牌掷入心悦修士的船上,受到青眼的修士可以从船上的花牌中取一个最喜欢的,与之共度良宵。
这就是花宴节第一日的游舫。
“你想扔给谁?”
丹桂问海棠,后者想了想,说道:“给兰阁主吧。”
叶鸢插话道:“今年兰阁主大约不来了。”
“是么?”海棠依在栏边,朝下方行经的船抛了个如丝媚眼,舫中顿时爆发出起哄声让她投下花牌,但海棠依旧郎心似铁,把花牌在手中捏的牢牢的,“那就选一个最俊俏的好了。”
城中愈发热闹,处处莺声燕语,几欲蝶浪蜂狂。
“姐姐们,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们能离开城中。”
借着这喧闹,叶鸢忽而低声问道。
“你们愿意走吗?”
丹桂顿时把她的脑袋压到雕栏下,而海棠用宽袖把她遮住,默契地将叶鸢藏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么,叶鸢。”她一面维持着巧笑倩兮的样子,一面用团扇掩口小声说道,“我们走不了的。”
叶鸢追问道:“如果能走呢?”
海棠和丹桂对视一眼,然后海棠轻轻回答道:“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走。”
“我们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才会到这里来。”她说,“我在这里苟活了许多安心日子,如果要我出去,倒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叶鸢默然半晌,然后轻轻握住两个女子的手。
“好,我懂了。”
叶鸢自然知道南昼城也不安全,花神池下就张着一张巨口等着吞下白鹿女的血肉,但她难道就能怪这些女子懦弱和愚钝么?
与这些女子相处得越久,叶鸢越认为自己不应、也不配这样做。
她们有的生来就在城中,有的是流落至此。没有一个如她一样好运,在师长亲友的关照下成长,也因此早早地拥有了直面世界的底气,而她同样并未一一体验她们受过的苦难,所以更加没有资格去评价她们做出的选择。
要说有什么是她所能做的。
那就是在花宴之夜,去杀了那匹九婴。
“不要紧,我不让你们有事。”
“你怎么又逗我了。”丹桂低头看她,含笑捏了捏叶鸢的脸蛋,“你一个没有用的小丫头……咦,怎么如此热闹?”
她朝远处望去,叶鸢也趁机探出头,遥遥看见有一座小山从天边来——啊,那不是小山,那是一艘小舟,与那些为了吸引白鹿女目光刻意装扮得花里胡哨的画舫不同,船本身是最简朴不过的制式,但引人注目的是船头满载着花牌,俨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美人惊得目瞪口呆,顿时整座阁都沸腾起来,姑娘们彼此追问道:“那是谁的船?那是谁的船?”
这时小船又近了一些,终于有人看清了船上的人。
一个玄衣少年站在船头,背着一柄剑,其姿容之英武俊丽,连这漫天繁花都被夺去七分颜色,他的船经过这红粉世界,却连半点脂尘都无法近身。
“是东明山的剑修!”
自古嫦娥爱少年。
他的小舟经过阁下时,花牌如雨点般落下,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女子将所簪的花,所佩的香囊一起掷给这位少年剑修,但他依旧只是伫立在那里,并不对哪位美人的钟爱所动摇……直到他的船行至第九鹿阁下。
云小道长怎么会来参加游舫呢,他分明是那样一个喜静不喜闹的人。
叶鸢忽而心有所感。
她朝少年望去,而恰在此时,少年也第一次抬起了头,就像他们初遇那一次一样,两人的视线远远相接。
叶鸢笑起来,她解下腰间本以为不会用到的芙蓉花牌,扬袖抛了出去。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本来要落入少年的船,却被另一枚偶然投出的花牌撞了一下,眼看就要掉进水中。
这块不走运的花牌混在花牌雨中,并不显得特别,除了投出它的叶鸢,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它的偏移,但就在那连叶鸢都来不及感到可惜的刹那间,船头的少年剑修忽而抬手展袖,掐了一道风诀。
一阵旋风从他指尖腾起,扬起他的衣袂长发,花牌伴着花叶被卷上天空,又骤然落下,云不期站在这疾雨之间,伸手准确地握住了其中的一枚花牌。
女子们不禁惊呼出声:“取了一枚!他已选定了花牌!”
此刻被追问的问题当即变成了“他究竟取了谁的花牌?!”
但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
叶鸢始终望着他,而少年的目光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在收起那枚花牌以后,他聚气灵台,行缩地成寸之术,踏花腾空而起,瞬息间就跃上第九鹿阁五层之外,来到了她的眼前。
在云不期轻巧地落在栏上,对她伸出手来时,叶鸢听见他的低语。
“你知道我在等你?”
“是。”
叶鸢握住了他,顷刻就被带离了白鹿阁,落入小舟中。
“一见到小道长,我就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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