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苗循着儿媳妇声音进到屋中的时候,正瞧着儿子在案板前切菜。
切得
“咋的,骏呐,这是和菜生气呢?”
瞧那切菜的架势,挺唬人的。
手起刀落,哗嚓哗嚓的。
孔云彩抿嘴憋笑,眼神扫到他眉梢还有一点白,伸手缬去。
“爹,您这是去哪儿了?”
一连五日的收猪已经定好是乡下人家送来。
花大苗看得出小夫妻昨日的小摩擦消弭了,笑呵呵道:“去永和巷子了。那儿以前咱家分给别人的小房舍,那人长久不在,最近又回来了,我去看看。”
一听这话,花骏切菜的动作一停,扭头看爹。,
孔云彩只当又是花家的一处小房舍,点点头。
“那爹您先洗手,就剩一道菜就能开饭了。”
花大苗应了,儿媳妇提溜着小木桶去外边倒水,他一边搓着皂豆泡泡,一边说:“人,我见过了。”
“他说什么?”
“老脾气,还是不服气,非说你娘的死不是他的缘故。”
提起亡妻,花大苗语气沉闷一瞬,可他看着儿子埋首不语,努力放平语调:“人那话在理,若不是我当初瞒着你娘”
算了,都是过去的伤心事情,又何必牵肠挂肚再提起呢。
他无声一叹,“他在牢里长进不少,看着面皮无赖,一副砍杀报仇的厉害气,其实内里虚。不用搭理就好。”
“可他提起了云彩。”
还有这事儿?
花大苗眉眼一挑,想了想,险些笑出声:“你媳妇又不是面团捏的,你怕别人欺负了?”
花骏回头看爹——不然呢?
花大苗没话了。
这可真是心疼媳妇,忘了老子。
“他自诩是个刀客,刀他奶奶个腿的客,他老了,教小徒弟一个刀把式就不错了。”
当年能把花骏教出点气候,那可不是他丘远的本事,而是遇上了花骏根骨清奇,是块好苗子。
“他那事儿你就别和你媳妇说了,到底是妇人,心思浅,经不住吓。”
这一点上,花骏和他爹是一个想法。
昨日不过说些轮廓,却不知小妻子描补出什么了不得的爱恨恩怨,竟然深夜入梦还能被吓着。
如此,丘远其人在父子两匆匆几句中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他们一致觉得往事如云,何必再多谈,徒惹心伤。
却不想这一回的遮掩,再后来,引得孔云彩吃了好大的委屈。
花大苗净手的时候便一直盯着食案,瞧着一团团白乎乎的东西,十分好奇,“晌午儿媳妇做什么了?”
“饼。”
“饼?啥饼子?”
“米饼。”
得,又是往日的闷葫芦性子。
花大苗也不多说,上桌且等着呢。
晌午饭说是简单,却也有几分工序。
面饼和米饼是不一样的
面饼需要过油烫熟,米饼却是已经蒸熟捣碎揉成了一团。
米粘手,孔云彩上手糅合之前先在手心上轻轻粘了一层油膜。
如此米饼外边平滑,用不着擀面杖,十指灵活一揪,塞上一大筷子拌好的凉菜,正当中一小筷子鸡蛋丝,像包饺子一样一点点沿着边粘口。
若是在外兜售,有封口不封口的说法。
自家吃,便用不着封口了,有口还方便些,孔云彩将小碗中的浓香肉糜舀上些许,顺着口儿灌进去。
“爹,你尝尝,这东西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起了个巧名,叫大福。”
“好名字。”
花大苗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筷子夹过一小团白饺子大福,左看看右瞧瞧,玲珑精致一咕噜话没出口,抬眼看着儿子大口一张。
有什么东西飞溅过来,花大苗躲闪不及,只觉面上淋漓,猛地闭上眼睛。
孔云彩赫了一大跳,急忙起身去拿布巾,“哎呀,怎么会这样,是我没包严实吗?快,爹,快擦擦。”
花大苗接过湿帕子,三两下擦干净面上的汤汁。
“没事儿,没事儿,骏儿也不是有意的。”
嘴上不怪罪,眼神却很锋利,尤其是张口咬下去的动作那个果断。
花骏意欲躲闪,他身上这件衣裳是云娘没进门前给他做的,可不能叫沾了油汁。
下一瞬,却无声笑开了。
只因他爹咬的那个并没有汤汁飞溅出来。
一想就知道是媳妇疼他,在自己的这一个里额外多放了些。
儿子那模样,当爹的哪能不知道。
却也无奈,嘴里嚼着各种滋味,为美味而折腰,沉默吃饭。
大福饱腹,孔云彩吃了三个便觉得有些发撑再不敢多吃。
男人的饭量自然不比她,尤其是做着体力活的丈夫,她巧手,自己吃饱了,站在锅灶前不挪动,很快一小锅米饼全成了大福,肉嘟嘟的,端上了食案。
吃了饼子干货,自然是要有汤水的。
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猪骨头,熬得浓白的骨头汤做底,菌子切成小丁,再撒上菜片。
这大雨天喝上这么一碗,顿时身上暖融融的。
花大苗许久没有吃得这般撑了。
这汤吧,也是奇了,咸不咸淡不淡,就是好喝,一碗喝了不算,他又要了一碗,端着坐在门槛边,瞧着外边朦胧雨势,等凉,等肚子腾挪点空。
过一会儿,莫名笑了笑。
“爹,怎么了?”
花大苗朝后摆摆手,“没事儿,这大福吃得我开心,偷着乐呢。”
哪是吃得开心,是人上了岁数,享受了小辈的伺候和孝顺,便觉得这辈子有些值当了。
就是妻子走得早,若是她在,这光景就美得不成形了。
他扭头看看屋中,儿媳妇又在紧溜儿子多吃点呢。
小两口你让我,我让你的,就跟他年轻时候和妻子一般。
今日丘远气哼哼地说:再叫爹,花骏也是他丘远的血脉。
屁!
打从河里捡回那个小包裹,里边婴儿同他咧嘴笑的那一刻起,那孩子就是他的种。
他和老妻不求他功成名就,只求身体康健的养大。
谁来也别想抢。
他吹吹滚烫的骨头汤,抿了一小口后,惬意地啧一声。
“那什么,骏儿呀,后晌铺子里爹照应着。你去跟你媳妇出门耍耍吧。”
大好年华,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出去逛逛街、散散步,领着儿媳妇游游船多好呀。
枕在春雨中谈情说爱,想必小孙子就不远喽。
——
东塘镇子不算小,繁盛自然不如县里和府城,却别有一番小风情。
这份风情便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河的名字叫露凝。
一枝红艳露凝香,整条河轮廓似一枝红牡丹,浮荡在缠绵的春雨中,似有微微香气顺露而来。
此刻,孔云彩便和花骏立于这枝红牡丹河上。
雨天生意并不忙,公爹坚持看管铺子,还不允他们守在屋中闲坐,将人撵出门,让他们去看雨景。
雨景有什么好看的。
孔云彩心说。
雨难不成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往日下雨时候,她盘算着不是去山里采菌子,要么就搬挪家中空着的水缸瓦罐,尽可能地多存上些水。
还不如放她在灶上多坐一会儿,保不准就能做出她一直馋了的脂油饼。
这是出门前她的想法。
这才上船没多久,她便觉得片刻前还嫌弃雨景的自己有些脸疼。
出门前公爹往她手里塞了一小角银子,就跟安顿小孩子一般,让她买些零嘴吃。
零嘴没买,倒是付给了船家,赁了一只小乌篷船。
乌篷船在花骏的一推一拉中,很快驶离小船岸。
她抱膝坐在另一侧,凝视丈夫摇曳小舟的样子。
桨板荡开水面,哗哗声音就在耳边,时而有风,带起小舟舱内壁的窗布上下飞扬。
间或扬起,能看到雾雨朦胧的江面,远处蓊郁山林或隐或现。
“很开心?”
孔云彩看向丈夫,想了想,点头:“开心。”
这是她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感受,新奇不已,觉得那雨水绵软地落在心底,她整颗心说不清是跌宕还是起伏。
是挺开心。。
因为嘴角的弧度一直不曾落下,澄澈如杏的眼仁弯起,山水倒映在她眼底,他也在其中。
于是,他也有几分开心。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泛舟,爹娘从来不拘着我。邻家有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每日眼巴巴地守在门前,羡慕我能自由自在地玩耍。”
提起他年少时候的无忧岁月,花骏眉眼一片愉悦。
“划船便是那时候学会的?”
他点点头,顿一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偏开视线,“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真聪明。”
不像她,不论是针线还是其他,都是靠着辛苦学会的。便是如今在饼子上奇思妙想,大多是上一世吃过了许多苦后领悟出来的。
简单三个字的夸赞,花骏眼神沉淀了欢喜,他稍侧过脸,看向她的目光和春雨一般温柔。
“五岁时候,我便学会了洑水”
那一段时光是他过去半生中少有的欢快日子,他揉碎成一点一滴,慢慢说给她听。
或许人是有灵的,一向嘴巴欢实的孔云彩难得静默,做好倾听的妻子,并不答话。
仿似透过外边雨幕,同十数年前的稚童相见。
在她跟前,花骏是不一样的。
是放松的,整个人如被泡在一团柔软中,棱角分明的轮廓褪去锋利,像是毫无保留的婴儿。
可他在外人面前却不如此。
冷面寡言,不近人情,是冬日冻骨的冷刀子。
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缘故,能让一个灿烂无忧的少年,长成如斯。
难道是因为婆母的离世?
眼下的气氛实在曼妙美好,她不忍发问。
谁没有小秘密呢?
夫妻至亲至疏。
除开心底的一点隐晦,其余剖白,情意渐浓,也好。
小舟停在长河不知处,孔云彩估摸着应该是出了城。
花骏松开桨板,折身将一只小风炉取出,“船家留了一条肥美的鲈鱼,我熬一锅鲜汤。”
他解释了自己举动,似乎是想起什么,倏然抬头:“你喜欢年少时的我,还是这时的我?”
孔云彩眨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问题太突然,可他一副答案不满意就不给汤水喝的样子,只好认真思索。
片刻后,笑笑:“都是你,喜欢没有高下之分。”
“我小的时候喜欢上树翻墙,那你是喜欢那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她反问道。
“都是你,喜欢没有高下之分。”
孔云彩轻笑出声,心说狡猾。
船家在舱内备着的东西很齐全,鱼下锅,很快便有汩汩冒泡的声响。
花骏将小风炉架得牢靠,而后放到角落处。
她倚在小窗上,专注地盯着外边的风景,许是因为精神懒散,哼着东塘镇上的一曲耳熟能详的小调子。
却不是真心要唱,时不时地哼一点。
她就在咫尺近,花骏却觉得不够。
动作敏捷地起身落座在她身后。
因为重量失衡,乌篷船在水面上剧烈地晃动一下。
孔云彩嗔怪地回头瞪他,“小心船翻了!”
“不会。”
她才察觉出两人姿势暧昧,他岔开腿自后环抱她,过分相近,如同夜间床榻上一般没有多少空余处。
她轻咳一声,眼风往窗外四近扫,“你稍微远一些。别人看到会说闲话的。”
“嗯。”
嘴上答应,却一动不动的。
她无奈,却懒得挪动,更何况,身后宽阔的怀抱遮去小风,屏去冷意。
两人呈亲密的拥抱姿势向窗而坐,有斜飞的雨珠落在她脸颊上,沁凉却不冷。
她再一次沉沦在雨天幕河的朦胧美中,无意识地说一些话。
“雨还下多久?”
“不知。”
“鱼汤好了吗?”
“要等。”
“想吃杏肉干。”
“回去买。”
似有昏倦睡意袭来,后颈是他抚摸的动作。
“困了?”
“嗯。”
“做点不困的事儿?”
“嗯”
“嗯?”
孔云彩霍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后人,他比她高,半扬首回头,就见英俊的丈夫低头,轻轻吻在她唇上。
“云娘”他呼吸微顿,“你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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