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我会不会死?”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孔云彩并非故作悲叹。
她对外边的险恶世道是有了解的。
别看镇子不大,可发生的恶事却不少。
有小儿郎在家门口玩羊拐子,却被人抱走的事情;有黄花闺女出门走外家,被山路边闯出来的坏人掳走;有无钱使唤的偷儿被抓住,恼羞成怒挥刀子要人命的。
上一世她在县里摆饼摊子的时候,就曾亲眼见过凶狠的暴徒当街打死人的事情。
花骏三两句话语,给足了她丰富的想象。
对于丈夫这位素面谋面的义父,孔云彩忌惮又恐惧,毕竟是要了婆母命的人呢。
而且
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若是有人将她的眼睛生生剜去了,只怕她能恨死对方,肯定是要报仇的。
听了小妻子的一番怯怯语,花骏心头一紧。
他将被子掖掖,语气带了笑意,“不要瞎想。咱们都是寻常的百姓,好好过日子,若是那人敢上门闹事,我不会饶他的。”
他的语气笃定而认真,带着安抚她不安的力量。
孔云彩轻轻蹭蹭他,后背是他轻轻拍动的动作,她突然笑了笑,“相公,我又不是小孩子,睡觉用不着拍着哄的。”
花骏停一下,下一刻又不改动作,依旧将人搂着。
“睡吧。”
夜间有簌簌雨声传来,孔云彩依偎在一团暖烘烘中,渐渐沉睡。
只不过白日的事终究在心中留下痕迹,梦中她化身成了一条鱼,而丈夫双目猩红,仇恨地瞪向她,手中是一把寒光利刃。
利刃抬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冲着她眼睛的方向剁下。
花骏这一夜睡得不沉,身边呢喃人语传来,他扭头去看。
应是天边鱼肚白的时候,窗格上青白,他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入手黏腻湿润,妻子像是被困在噩梦中挣脱不得,他喊了几声,人醒了,对上他的视线,却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你”
孔云彩咽咽口水,眼前一时是梦中丈夫挥刀的凶残,有些愣怔。
“你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
花骏神色如常,却展臂将人揽入怀中,不容她躲闪。
“我梦到有狼在追我。”
孔云彩咽下口水,长吁一声。
僵直的后背渐渐放松,她调整了姿势,把一头长发理顺,胸膛的心跳一蹦一蹦的,她闭上眼睛平复着。
“再睡一会儿吧。”
听窗外的动静,春雨变大了。
雨声淅淅沥沥中,孔云彩再一次沉入梦乡,这一次却再无什么梦境束缚,一觉醒来,浑身舒爽。
雨天不好看定时辰,乌漆摸黑的,若不是她身上还是昨夜安寝的单衣,一时还当是黄昏时分呢。
起身清洗出门,便发觉外边雨雾朦胧。
喊了爹,喊了相公,无人应答,孔云彩便知道这院子里又是只有她一个了。
这才几天,她性子的懒散就跑出来收敛不回去了。
灶上温着饭菜。
孔云彩打眼看看,先笑了一下。
偌大的一个灶房,铁锅中浓白粘稠,是一锅白米粥。
她一但发懒,做饭的自然便是花骏。
而花骏做饭唯一不发糊的,便是白米粥。
喝粥的时候,她又想笑又有几分心疼。
怪道人家说女人当家,衣食不怠。
女人心细,家里凡是有三五个铜子,都想着法地买菜给饭桌上添点新花样。
就说她进门这几天,哪一顿过了她的手,不是有个四五碟子。
甭管里边是贵的贱的,酸咸香甘,总得搭配着来。
今日她睡了懒觉,饭桌上必然是寡淡的。
她敬着公爹,却是心疼丈夫。
虽说花家的肉铺从来不缺客源,可丈夫一但应门做生意,一整天好些个时辰直愣愣僵站着。
又要磨刀剁肉,又要砍骨头,很是辛苦。
回娘家省亲的时候,她拿了不少自家小菜地的菜蔬回来。
再加上昨日杜家婶子送的东西,今日便用不着出门买菜。
她清洗了锅灶,盘算着灶屋里的活计,决定还是先从凉菜做起吧。
杜娘子送了十来个土疙瘩。
个头足有男□□头一般大,可惜却是去岁秋天的产物,经过一冬的储藏,有些部分生出一点小芽尖。
她用菜刀尖儿剜去,而后寻了柜子里的剔皮刀。
噌声喇皮,人沉了心思做事,便顾不上外边的辰光。
很快七八个土疙瘩削皮,用水清洗后,就在小水桶中泡着。
等到泥土萝卜同样去皮干净后,孔云彩从小墩子上起身。
重新挑亮灶火,水还没烧起来,她便手脚麻利地将黄白的土疙瘩和胡萝卜切成丝。
热水沸过之后,笊篱捞出控在一旁放凉。
她娘走前安顿了四五片晒干发白的海丝。
说是从江州一个叫做什么花溪镇上买回来的海产,在当地卖得红火哩。
孔云彩想想,觉得这海丝菜不必再过热水了。
泡软变大的海丝原先是一大片,摊在食案上很大,孔云彩并没有按照她娘说的做法,而是仿着先前切土疙瘩和胡萝卜的样子,同样是丝丝缕缕的。
虽是只有三种东西,可切好拌起来却有一小盆呢。
海菜发咸,放盐的时候便要仔细些,轻轻点一层,而后加上本地的香醋,她自己用香料炒制出来的菜油。
各种搭配拌匀,她挑了一筷子入口。
她一贯偏好吃些甜的。
总觉得醋是够的,可放在寻常人的口味中就有些发甜。
滋味先不说,却看这脆生的口感,这拌凉菜就做到位了。
土疙瘩丝刚断生,发脆,胡萝卜丝不经焯,微软,海菜丝发轫,生咸,三者交融在一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吃。
孔云彩满意地点点头,忍不住又挑了一筷子送到口中。
一边吃,心说:要是家里有些黄豆就好。
黄豆是北地的产物,可做豆腐好吃,浸泡控水后又能发芽成豆芽。
豆芽又脆又水,和今日的拌菜调配在一起,又是一番新的口味了。
说起黄豆,孔云彩分神想到娘家的事情。
也不是别人,而是她大姐,孔大丫。
去年,大姐家在山上的平地上种了不少小麦,秋天的时候第一批长出不好。今年开春,说是要改种黄豆呢。
也不知道大姐是哪一天来镇上了,要是碰上了,一块出门去逛达也行。
她一人在这小院子里,实在是有些闷。
正说着闷呢,就听外边有人敲门,还喊她的名字呢。
孔云彩探头应了一声,解下身上的蓝围兜,前去应门。
来的是杜家婶子。
孔云彩招呼她进屋坐,“婶子有事?”
杜家娘子看看这小院,眼神中有羡慕闪过。
这么大的院子就住着三口人,又宽展又自在,还有水井压机,真是方便呢。
她这是老调心思了。
往常来花家,家里没个妇道人家,她不好进门坐下,只能顺着门缝透着打量下,今儿进门了,可不得仔细瞅瞅。
“这不是过了交租子的天了。今儿我当家的从码头上回来了,手头上有些,我赶快给你家送过来。”
杜娘子道。
说着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囊,左右解开,其中是一串铜钱。
孔云彩知道杜家交租子是按照三个月一交的,接过她递过来的铜钱,一边数着一边道:“雨天湿地,改明儿来也行。您家是我们家的老房客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客气话说着,手中的铜板钱算起来也不糊涂。
一个不差一个不多,孔云彩心里舒口气,“婶子,我公爹不在家,这收契我写给您,您看行不行?”
“行的,行的。”
杜婶子乐呵呵道。
花家老爹领着儿媳妇挨门挨户地拜访过,这就是正式承认了儿媳妇领家做主的地位,她不至于在这事儿上给人找不痛快。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为甚?还不是因为这小媳妇说自己写。
难不成她还会写字?
会认字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会写字难得,女人会写字更难得呢。
怪不得这小妇人借着相帮花家七郎逮住贼人的屁大功劳,就能成功嫁进这人家。
原来她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杜婶子心说。
她不识字,接过孔云彩递过来的一张白纸,却不影响她看出这字写得好坏来。
“你这字写得真好看。是跟谁学的呀?”
跟谁?
孔云彩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其实是上一世,刘家郎在书院读书,家中空处放着的书,她偷偷摸摸看了很久,借着擦拭灰尘,偷摸打量刘家郎手握毛笔的样子,自己学会的。
她岔开心思,“杜婶子来了也好,我正在灶上忙活拌菜,还说拌好了要给您家送些呢。快来尝尝,看看味道正不正?”
杜婶子收回白纸,同她一并去了灶上。
眼神在那摆得满当当的柜子上扫一瞬,收回视线,托着小碗,尝了一口拌菜。
这种吃法还是头一回。
她连吃了两口,“是有些不够酸。要不再点上一股?”
孔云彩便又新添了一股香醋,“这吃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在家闲着没事,要是有些顺口的拌菜,下饭还是顺粥都香。”
东西怎么吃不是个吃?
杜婶子之前的想法是这样的。
她做饭讲求不费油不费柴火,熟了下肚就行。
听闻孔云彩的做法,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当家的瘦巴巴的,我舍不得花心思,大的小的应吃两口吃成一口了。”
什么味道呀口感呀,她哪里懂这些。
丈夫是码头上麦力气的汉子。
当妻子的总想着把人喂得壮些,在外头干活不至于被欺负了。
“三娘呀,以后你空了,要是做些细法的东西,能不能叫上我来?”
杜婶子的说法是有些冒失的。
人家自己想出来的东西,那是独门手艺,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拉扯上你呢?
孔云彩笑容不减,“我才接管灶上几年,哪里有婶子的好心思。要学还是我跟着你学了。”
这就是推辞了。
杜婶子眼神动了动,也不着恼:“你说的对,那要是你有想问的,就来我家。”
走前,孔云彩将新做好的拌菜安顿了一大碗给人拿上。
杜娘子推辞着不要。
“这土疙瘩和土红萝卜是你送的,分些给您家是应的。快别说了。”
杜娘子一想,这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家送出的。
一大碗还占不了她做出那一盆的一小角落呢,便收下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告别,杜娘子往家走的时候,嗓子里哼着咿咿呀呀的一曲小调。
路过一家门户,却听闻一声轻哼,“臭不要脸!”
“嘿,没教养的东西,说谁不要脸呢?”
杜娘子翻眼瞪去,“钱二女,小闺女家家,还没出门嫁人,嘴里就不干不净的,也不怕名声坏了,没人敢要!”
“没人要,也总比有些人死皮赖脸上赶着强!”
钱二女阴阳怪气,看她手里端着的东西,不屑地偏头啐一下,“有些人就是那狗性子,谁给口吃的,就把谁当成主人了。人叫唤一声,摇着尾巴就过去。”
“你!”杜婶子气得险些倒仰过去。
她虽然是对花家儿媳妇有些讨好,那也是有分寸的,不至于低三下气,给人平白做脸。
受了钱二女好一顿青白骂嘴,她也不是吃素的,能忍下这口恶气?
钱二女那话,谁听了不闻着酸?
她嗤笑,刻意在鼻子跟前扇,“哎哟,好大的醋味。上杆子的,人家不要,嫌那是没见识的玩意儿。可不如现在的这个,又会做饭还能拿笔写字、算算盘。
娶媳妇哎,就得是这种温柔小春水一样的。啧啧啧,人和人呀,那是比不了的。”
桃分巷子,谁人不知,钱家二女想要嫁给花家七郎的事情。
人花家还没起心思问询呢,钱家势利眼的老人,就跟巷子里的街坊宣扬:娶二女得有三十两的聘礼钱。
可不是起心思乱飞蛋嘛。
“落窝草鸡就没有那凤凰的命。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
钱二女含恨带怨地瞪着消失在巷子里的杜娘子,咬牙跺脚,气冲冲地往自家屋子里去了。
钱家娘子早就听着外边的动静,见闺女这副作天作地的样子,愁得直叹气。
她一叹气,另一侧的老妇人就冷哼,“怎么?这是怨怪我老人家呢?”
“儿媳不敢。”
不敢,不敢,却不是不怨。
钱老婆子也不说白,婆媳之间就是一层窗户纸,窗户纸不戳破,日子就能过。
她不后悔吗?
她自己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当时那花家小子接连死了三房媳妇,巷子里都说他命硬,注定后半辈子孤寡。
她眼看着那老汉愁容一片,这才起了点小心思。
毕竟,谁家愿意坟头香火断了?
她就是踩着这种偷摸,才传扬出只要有钱就能把二孙女娶进门的事情。
“我也是为了二女好。有那许多聘礼,她出门子时候,嫁妆能少短了?我是为她好呀。”
结果也不知花家怎么想的,放着他们这样的书香门第,宁愿娶一个夜香人家的闺女。
她自我安慰道:“也是好事。那等子挟恩逼婚的女人进门,我看他花家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到时候花七休了那女子,咱们二女进门更顺理成章。”
“娘说的是。”
孔云彩尚不知一碗拌菜在巷子里掀起的小涟漪,一心沉浸在灶房做饭的乐趣中。
拌菜做好之后,她又蒸了一小锅米饭。
花骏从铺子里回来的时候,正瞧着小妻子满头大汗地揉着一团白。
“这是?”
孔云彩小脸通红,抹一把额间的细汗,“是米糕。用米糕做饼皮,裹上我拌好的凉菜,可好吃呢。”
原本还担心她一人在家苦闷,花骏刻意提前闭了铺子。
见她乐哉其中,语调轻松,他不由放松许多。
夜半时分,她对他靠近时的躲闪不断浮现在脑海中,今日做生意都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灶中只有他们两人,而她一派信任和欢喜,同他分享这一日自己做了哪些事情,蒙在心头的阴翳一瞬消散。
他的手从她耳畔的落发收回,又捏捏她的后脖子,一路向下,落在小细腰上。
孔云彩笑意僵在脸上,受不了他这样很有暗示地靠近,“你要不然去外头抱些柴火回来吧?”
抱什么柴火?
花骏突然伸手掐掐她下巴,腰上的手向后撑在食案上,轻轻啄了她一下。
孔云彩的脸都快红透了,这样近,都能看见他黑亮瞳孔中那个小小的、一副被欺负的自己了,“你”
“云彩,爹回来了!”
外边有雄浑的高声传来。
孔云彩手比心快,一巴掌糊在身前人的脸上。
挥出去了,才想起来,手中还握着一小团揉捏的米滋,白糯柔软,还带着一点热气,将将好糊在丈夫高挺的鼻梁上。
‘噗嗤’一声,孔云彩忍不住笑出声,“小花猫。”
花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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