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分巷子里,孔云彩跟在公爹半步身后,朝着东向最里的一间门而去。
敲门过后,应声的是一个声音舒朗的妇人。
甫一开门看清是谁,顿时一张笑脸相迎。
孔云彩看出她这笑容讨好十足,正心里纳闷,却听公爹开口说道:“杜娘子,又到了交租子的时候,这一回我领着我儿媳妇来了。”
孔云彩:“???”
不知为何,莫名有种上门逼债的匪气。
她在这一处见识桃分巷子的各色人物,花家肉铺的花骏尚不知妻子不在家,正专心地握着双刀,剁剁剁地按照客人要求切肉糜。
十斤肉,八分瘦肉两分膘。
很快便利落地出手,银亮刀刃一翻一卷,切好的肉糜稳当当地落在油纸上。
他用麻绳三两下束好,递到客人跟前。
“一百七十三文。”
客人接过,也不还价,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依样给了。
花骏接过银钱,放到钱匣子里,再抬首的时候,眼神几不可见地沉了几分。
“要什么?”
来人同他一般高,听了这平淡甚至冷淡的一句问,轻扯唇角,“七郎,这是不记得我了?”
花骏不搭理他,只问:“要什么?”
男子答非所问,视线在铺子各处一一打量,最终偏头看向生意招字幡,“一把菜刀就能收了你的心?杀猪能有杀人痛快吗?”
‘杀人’二字被他压在喉间,防着被外人听到。
花骏依旧如常,“要什么?”
男子嗤笑一下,“我打听过你的规矩。三问是底线。”他看向左边一摞子的肉码,“我要一整副猪脊背骨。现剁。”
花骏闻言去一侧的空处,无人可见,黑色补褡之下,他握刀的右手轻轻颤动几下。
一整副的猪脊骨不小。
他先搭好分量,循着往常规矩,扭头看外边的男子,“一共二十四斤,半钱银子。”
“给钱。”
男子身后有一弓着腰背的人上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袋子,‘哐啷’一声清脆,听响动,绝对够半钱了。
花骏收好袋子,再回身时候,眼角余光看见附近街角的六子背身向外跑的身影。
看着他重新握刀,男子终于露出笑意。
“七郎,你握刀沉气是我教的,这几年不见,且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吧?”
花骏只是瞄他一眼,神色不变,还是对待寻常对待普通客人的寡淡眼神。
不远处的商贩们看着花家肉铺前的人,有些做生意年岁长的还记得那人是谁,彼此低声议论。
“是他吧?”
“他不是被赶出镇子了吗?”
“没有赶走,是被抓走了。上一任县大人判了他八年,这是从牢里出来了?”
“我算算。哎哟!还真是到时候了,这是刚出来就到花家寻仇了?”
“和花家有仇?这人是谁呀?各位,说一声他的名号呀。”
触及名号了,方才议论的人像是齐齐被扼住了脖颈,噤声不语。
杂七杂八的声音落入耳底,男子看向稳稳落刀、丝毫不受影响的花骏,阴鸷一笑,“七郎,义父走了这些年,一回来就听说你被逼着娶了一个夜香郎的闺女。是不是?”
原本该落在骨头相接隼合的刀刃一偏,生生看到白生生的硬骨头上,凿出一道深而刻骨的痕迹。
花骏终于变了脸色,眼底蓄满阴云,说出第一句跟生意无关的话,“她与我们的恩怨没有干系。”
男子看他这番情态,呵呵笑出声,就在这时候,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丘老弟,几时回来的?怎么不托人给老兄传个话,为兄必然大摆流水席宴,给你接风洗尘。”
丘远眼神不离花骏,不受身后声音的影响,“七郎,义父是怎么教你的?你生来就是一把刀。做刀怎么能有感情呢?”
“我是人。”
不是刀!
丘远笑了,抬手将右眼的罩子移开,盯着此处的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原来那人遮眼罩子下空洞洞的,瞧着恐怖又摄人。
“是人又怎么会把救他一命的义父剜去一只眼睛呢?”
丘远耳后生风,听着渐近的脚步声,重新戴好眼罩,“七郎,今日有没眼色的东西在,义父便走了。改日,领义父见见你的媳妇。”
能让一向不动声色的人失了刀锋,真真是叫人好奇呀。
他喊上身旁的人:“走吧。”
出去两步,又扭头,“义父住在哪里,你应该知道。回头记得把骨头送来。”
花骏目送他一步步走远。
安庆收匆匆而来,却不及那人脚步快,他也不去追人,示意下边一个伺候的人跟着,寻到花骏跟前:“他说什么了?”
花骏摇摇头,“没什么。”
不过是威胁他一顿罢了。
安庆收长叹一声,“怎么就把这个祸事头子给放出来了。也是我没叫人盯着。”
盯着又如何,该出牢的人,他们寻常老百姓,如何能拦着朝廷公文拘押呢。
“你那当大官的哥哥就不能帮着拦一下?”
花骏不说话。
县里的人对他没什么好感,不会多手相帮,不幸灾乐祸已经难得了。
安庆收如何不知花家的事情,多嘴一问,原本只是抱怨罢了。
看花骏一副安心做生意的样子,只好退开到了附近茶楼坐着。
没一会儿,方才盯人的小厮回来,“大爷,那丘远回了他原本的旧舍,身边就一个伺候的老汉,一个半大的少年。”
安庆收:“他又收徒养弟子了?”
“听着那少年的确是叫了一声师父。”
安庆收苦恼地摸向自己的胡子,时不时顺窗户抬眼看看还在开门做生意的花家铺子。
小厮见了他这样子,有些困惑:“大爷,这丘远是个什么人,怎么您和花七爷这样在意?”
丘远
“他娘的,这姓丘的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当年七郎还小,大约只有十三四吧,那时候还在县里住着,同咱们是没什么干系的。后来他跟着花家搬回来镇上才接触”
丘远是什么人呢?
花骏一边做生意,一边回忆同这人的大小事情。
认识丘远是在一次从族学放学的路上。
当时丘远眼睛还好着,整个人有一股落拓潇洒的江湖气,闲适地坐在路边,磨刀。
很简单的起伏动作,专注地磨刀。
因着某些缘故,他自小受了不少欺负,渴望做一个力气男儿,就跟茶楼说书先生嘴里的刀客一样,能报仇雪恨。
十三岁的少年意气,如今想来是有些荒唐的。
民间律法在上,杀人是要偿命的。
不过当时,他还不懂厉害,只是被丘远磨刀的样子勾住,一步停住,像是被施法了,再动不了。
丘远说他是刀客。
笑着问他愿不愿意学刀,前提是认他当义父。
他认了,学了三年刀。
那是一把弯刀,尖端是他每一日晨起一点点磨亮磨光的,最后,一刀扎进了丘远的右眼之中。
他从未后悔挥刀。
直到今日。
他远没有旁人以为的冷静自持,送走又一位客人后,他翻出一块歇字牌悬在布幡下,匆匆收好肉码,往后边院子去。
夹道昏沉,他快走几步。
回到屋中,却不见人,只有外间榻上拆到一半的针线活,他又去了灶间,没人,灶膛还冷着。
直到此时,他终于慌了神,无措地在院中看了几圈。
脑中一时响起丘远的话语。
难道
就在这时,院子外边传来小妻子的声音,他抬步去往门边,门一开,外边的人吓一跳。
孔云彩看清是他,先是困惑丈夫怎么这样早就回来呢,还不到中饭的时候,却没问,指着门边地上的一堆东西,“你来了正好”
‘帮忙搬下东西’还没开口,就被一阵熟悉的香气席卷。
她一愣,突然而至的怀抱让她失语。
好半晌察觉出抱着她的人在微微颤抖,她挣开怀抱,扭头去看,却被躲开视线,“你怎么了?”
花骏看向方才她指点过的东西,“是要搬回去吗?”
“是,这些先不急,你方才”
孔云彩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巷子里有妇人声音传来,“花家儿媳妇,且站站,这儿还有些自家种的芜菜,新鲜刚离土的,你快快收了。”
让来人这么一打岔,孔云彩不好再揪着丈夫多问。
她推辞好几次,耐不住这妇人力气大,一大捆芜菜全被塞到手里,身上衣衫和袖子因为两人推让都沾了泥土。
这妇人便是公爹领着她去的第一家的杜家婶子。
杜家是清贫门户,杜家叔在码头上挣钱养家,家里孩子有四五个,最小的还不满一岁。
码头上放工钱按照活计来,有时候一天天都有进项,有些时候三天不开工,所以杜家的租子交得并不及时,总有延迟几天的事情。
迟了,是可以赶人走的。
不过花家一直宽容着,这一回依旧是迟了,以前只有花大苗或是花骏去收钱,妇人啼哭起来,不好收场,如今有了孔云彩在,杜娘子可算是寻着套交情的机会了。
这不,送了许多自家种的菜蔬,什么韭菜、豆苗、现做的豆腐,孔云彩不好抱着一大捆东西再去拜访别家,推辞没要。
杜娘子却一直守在门边,直等着她从最后一家出来,急促忙慌地撵上来了。
孔云彩收了一大把芜菜,还受了杜娘子挤眉弄眼地揶揄,“小两口方成婚,还亲热着呢吧?”
她远远的就瞧着花骏那高个将小媳妇搂在怀里亲热呢。
“这巷子里都好,却有一家是个大嘴巴子。”
说着话,杜娘子斜眼飞向邻近左边的一门户,“你们小两口亲热,回去家里往床上一打滚,海天胡地地造娃娃。在外边了,就分开些,省得那家说你是非。”
孔云彩看向她示意的方向。
是钱家,一家老小七口人,住着一进的院子,她上门时候因着没有带礼,应门的妇人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
她脸色发红,心里羞赫不已,也不知方才丈夫怎了,竟然在外边同她搂抱起来。
“谢杜婶子提醒。”
送了一趟的花骏再一次过来,杜娘子偏头看看,笑呵呵地走了。
“你怎会和她来往?”
是很平淡的语气。
孔云彩便将公爹带她去认人的事情说出。
“巷子里就七户人家,三户是租了咱们的房舍,剩下陶家没有去,没费多少时间。”
她同他一并进了灶房,顺理着东西,想起先前那个突然的拥抱,“你方才怎么了?”
花骏将篮子摆正,用水洗去里面菜蔬上的泥土,“没什么。”
丘远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他害怕万一说出来,吓着她。
万事有他在,总能解决了。
分明是有什么,他不愿意说。
孔云彩气闷,猜测道:“是不是今日铺子里生意不好?有人来闹事?”
“不是。”
他一副避而不谈的样子,孔云彩三分气便成了七分。
既然他不说,那她也不说,大不了就哑巴着过日子!
屋中很快一片安静,又一次被妻子避开触碰,花骏看她眉宇间凝着冷意,只当是外边巷子里的事情让她烦扰。
等到花大苗从街上闲逛回来,就被儿子堵在屋中。
“爹,你别支使云彩去收租子。她会累。”
花大苗一窒,养儿子有什么用,先前怎么不心疼他这个当爹的收租子会累?
却很困惑,“我看儿媳妇很乐意呢,去巷子人家的时候笑嘻嘻的,和那些妇人们说话交情都上道呢。”
“那是她装的。”
花大苗听他如此笃定,如早上一般,再次信了。
中食摆好,饭桌上,花大苗颇有愧疚地开口道:“是爹做事欠缺考虑,你年岁还小,没怎么和妇人们打过交情,今日累着你了。”
孔云彩摇摇头:“爹,哪里累了。正好我在家空闲着无事,一个人臊静,想和附近的人交情却不知道怎么处,您能领着我认门,是好事呢。我心里很愿意呢。”
愿意?
花大苗一头雾水,嘴里的红烧肉嚼得不是滋味,瞧儿媳妇不像是作假瞎应承呀。
“你若是不愿意,以后有我和爹去,不必委屈答应。”
花骏开口劝道。
孔云彩却没说什么,只是夹了一筷子的青菜梗,看向公爹,“爹,您走了以后,咱家旁侧的人家来过,说是再过七天就能搬走,想请您去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不妥帖的,若是哪里有差漏,他们好及时修补。”
花大苗嘿嘿笑了。
就说是儿子惹了儿媳妇不高兴,个憨货硬说是老子的锅。
儿媳妇不搭理,那他也不搭理,于是笑笑:“他们搬走早前定好的事情,倒是他们走了,我个老头子就搬过去,这院子留给你们两口住。”
这事儿还是她第一次听说。
她呆了呆:“爹,是儿媳妇哪里做的不对?您怎么想着搬走呢?”
花大苗笑笑:“就一道院墙的事儿,两边原本就是拱门洞连着的,后来我嫌地方大,就封出去赁钱了。我一个人住过去,请上一个老仆照料正好。等将来你和骏儿孩子多了,到时候再打通空处就是。”
上边没有公婆压着,是多少新媳妇求之不得的事情。
孔云彩不止一次听她娘说起当年嫁到孔家时候,被她奶奶压在头上欺负的事情。
可如今,她却有些不自在。
多少人嫁人之前都是期盼美满的。
她不例外,丈夫贴心还能挣钱养家,唯一的长辈想着法儿的不给她添麻烦。
要是还不满足,说出去真是要天打雷劈了。
她便道:“那您住在那边,吃喝”由我来
“吃喝有老仆,若是我懒散了,或是儿媳妇做了顺菜,用不着你送,我自己便来了。”
长辈都想周全了,孔云彩便不再多言,点头称是。
一顿饭各吃各的心事。
饭后,花骏争着要洗碗筷,花大苗乐得看儿子吃瘪,非要拆穿他趁机在儿媳妇跟前献的打算,“洗什么洗,铺子里的生意不做了,快去应板接待客人。”
对上儿媳妇的视线,又是关爱语气,“这锅收拾下就行,等他铺子里做完事儿,再洗也不迟。”
方还说公爹终于有了一点栽培儿媳妇的样子,这会儿怎么又说浑话?
孔云彩哪会让碗碟筷子冷水里泡着,“还是我洗了吧,左右也没别的事情。”
花骏不走,孔云彩不松手,一旁的花大苗看热闹,一向安静的小院子呈现一种诡异的融洽气氛,说话声音顺着院墙飘到外边。
站在木门外的人听了里边的模糊动静,尤其是听了花大苗阔气笑声,气得仅剩的一只眼睛都瞪成两个大了。
“师父,您若是气,徒儿夜半翻进来,将这一家都抹了脖子。”
少年不理解师父的愤怒为何,不过,师父口口声声要报仇,他做徒弟的一定达成师父所求。
抹了屁!
丘远扇了他一下,指着木门,“里边这人是谁,你知道嘛?”
听动静,里边有三个呢。
少年摇头。
“那是你大师兄,还是你师父我唯一的种。你抹了他脖子,老子香火就断了!懂了没?”
少年摇头。
“师父,你死了,我给你摔盆烧香,香火断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
丘远看着这眼神纯澈认真的少年,无奈地摆摆手:“说不清,走了走了。”
巷子里传来两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
“师父,不是来要骨头的嘛?”
“不要了。”
“半钱银子呢。”
“老子有钱。”
“师父,你没有,家里都翻遍了,就一口缸,还破了个洞。”
“老子能挣。”
“哦。”
“你不信?”
“嗯”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少年抱怨不满的声音交杂在一处,很快消失在巷子外。
——
这一晚歇下,花骏再一次被妻子冷脸相待。
他抱着枕头,一声轻薄的单衣站在床榻前,表情无辜,“为何?”
方才,孔云彩冷言道:今晚分床睡。
“不为何。”
孔云彩硬气心肠转移开视线,屋中清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哪里有风吹着,带起他衣角翩跶,连带着他脸上的神情都格外脆弱。
她不敢同他对视。
那眼中的委屈如有实质,她生怕一触碰,心一软便如了他的意。
今日让一榻,来日输所有。
没错,她将白日的事情视作一场赌局。
赌局的另一端是她新婚的丈夫,就赌她能不能赢到他开口说了今日究竟为何古怪。
屋中安静下来,立着的花骏睨着她冷峻无情的侧脸,终于皱了眉头。
对峙中,他似有几分艰难地开口道:“今日铺子里来了一个人。”
原来,他也不是不懂自己为何如此。
孔云彩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她走上前,将人带回床榻边,双手相依,亲昵地依靠在他怀里,“那人你认识?”
“他是我的义父。”
那个身份如鲠在喉,他说出口的时候,像是哽咽一般。
“那时我过得并不好,他教了我些本事,我很感谢他。可他后来变了。”
“娘便是因为他死的,我恨他,所以剜了他一只眼睛。”
他的言语清淡,只有几句,不知为何,有一丝寒意顺着她脊背慢慢爬上来。
“那你为何寻我抱着?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吗?”
这句问,花骏并没有答。
落在孔云彩心中,整个人好像是坠入一场不见底的深渊中,落空失重,只余恐惧感。
察觉到怀中的冷战,花骏将人收紧,许下承诺:“你放心,有我一日,他绝对伤害不到你。”
他的身躯欣长而暖,孔云彩靠进他怀里,很想问一句当年婆母离世的内里,可他方才言语中带起的残忍和痛楚,让她不忍心。
“睡吧。”
又道:“对不起。”
她不该追着问。
“无事。是我不该瞒你。”
饭后一下晌,他都在想为何小妻子不愿意搭理自己。
他是个直肠子的男人,对于女人心肠的弯弯绕自来没兴趣,可云娘不是别人,是他一眼相中,更甚是求来抢来的妻子,他舍不得由她苦恼困扰。
对于丘远的事情,他起初并不愿意坦言。
他是男人,独自承担一些事情,是他该受的苦和难。
而愿意开口,根在他爹。
他爹知晓丘远来过铺子里之后,只道:只有男人和女人并肩扛出来的家才不倒。
他们父子早已经受过那样的教训了。
隐瞒,有些时候并非保护,而是伤害。
黑暗中,他们回到床榻上。
被褥里有他惯用清洗的薄荷冷香,还有她身上的梨融甜香。
自后搂住她的时候,他没有一丝世俗的欲念,只是想要一个单纯的拥抱。
孔云彩翻身面向他,黑暗遮住了人的视觉,她往上凑凑,嘴唇落在他的下颌,“相公,我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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