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钟的时候,秦锋接到了郭伟民的电话。
乡里刚刚开会研究了大槐荫村老龄化、空心化问题,提出了一个可行性方案——合村并居。
大概意思就是把剩下的18户32位高龄村民全都迁出深山。
乡长亲自督办,协调附近的八角楼村建设医养结合示范基地,争取把这件事办成民生样板工程。
“秦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快动员村民搬迁。”电话那头,郭乡长的声音中透着疲惫,还给秦锋画了个饼:“把这件事办妥了,我想办法帮你解决正科级待遇!”
秦锋心头一喜,转念又有点忐忑:“这件事就我自己干吗?不派个工作组过来?”
郭伟民当然知道这个工作困难重重,可他说抽不出人手,能给秦锋提供的帮助就一个建议:“尽快召集村两委开会,研究村支书和村主任的补选工作,从村民中选出有威望的人担任村支书和村主任,再由他们出面做动员。”
秦锋觉得有道理,自己对村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是得先去小卖部找宝山婶帮忙。
没想到宝山婶说她本人就是村委委员之一,让秦锋回村委办公室里等着,自己叫人过去开会。
秦锋把炉火烧旺,沏了一壶茶候着。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来开会的只有三人,两位村委委员分别是64岁的宝山婶、66岁的严守荣,另一位是67岁的村委会计张祯瑞。
他们三人都阴沉着脸,好像来时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
严守荣身材高大,穿了一件脏兮兮的军绿色棉大衣,一身白霜风尘仆仆,进门只顾低头烤火,看样子是刚从山外回来。
秦锋捧了杯热茶过去,发现他双手粗糙得像块砖石,古铜色浸到皮肤褶皱里,显得格外沧桑,一双浓眉大眼,眼白里布满了血丝,通红吓人。
宝山婶略作解释:“俺们等守荣回村多花了点时间。咱村就他有辆三轮车,昨天送玉凤嫂子出山来着,在医院守了一宿。唉,玉凤是他表嫂,守辙是他堂弟……”
“您节哀……”秦锋万万没想到,连续去世的两人都和他有亲戚关系。
严守荣接过茶杯转手就放到了桌上,怔怔愣愣地望着火炉发呆。
秦锋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与张祯瑞聊了几句。
这位村委会计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一进门镜片就变得雾气蒙蒙,坐在椅子上拿衣角胡乱擦着,看见秦锋递茶杯,赶紧戴上眼镜站起身,双手接过。
这倒是把秦锋弄得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小辈,今天请三位过来开会,主要是想请他们拿主意。
秦锋没敢直接说出“合村并居”的计划,只是先铺垫试探:“我知道村里刚发生了不幸,大家都很难过,可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发挥村两委基层堡垒的作用,稳定大家的情绪,恢复日常生活、杜绝不幸再次发生。所以,当务之急是商量一下村支书和村主任补选工作。”
宝山婶与另外两人互相看了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秦锋误以为他们都想当又都谦让,又补充道:“大家别不好意思,完全可以畅所欲言和毛遂自荐。”
办公室里还是一片沉默,火光从炉膛里映射出来,柴禾发出“噼啪”声消磨着秦锋的耐心。
他端起壶给宝山婶续上茶水,希望她能带个头,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
宝山婶终究还是心善,清了清嗓子道:“小秦啊,婶子问你点事,你可得说实话……”
秦锋觉得奇怪:“什么事?您尽管说。”
可是她还没问出口,张祯瑞就把话头截住了:“小秦干部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我们村人虽然不多,可是分了张、李、董、严、裴、钱6个姓,这里面有退休干部,有退休工人,也有普通农民,平日里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存在着不少矛盾。加上这两年防疫、扶贫、乡村振兴,各种文山会海、督查考核和处处留痕,工作十分繁重,所以村支书和村主任,很难选的。”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说话客客气气的。
秦锋疑惑地看了宝山婶一眼,出于礼貌还是顺着张祯瑞的话往下探究:“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传统、惯例?是六姓之间轮流当村支书,还是人多的大姓说了算?”
张祯瑞尴尬一笑:“也没啥传统,我们村和别处不一样,简单说就是大家自己不想当官,也不服别人当官管自己。”
“这就不讲道理了,”秦锋有点不高兴,再问一句:“那上任书记严守辙是怎么选出来的?”
张祯瑞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选他是因为全村就属他最年轻、有文化,能应付上级派下来的各种工作。我们三个也是因为年龄选到村委的,多少能分担点任务。”
一直闷不吭声的严守荣把茶杯往旁边桌上一放,插话道:“哼,他也不想干,又不会推辞,结果倒好,活活累死了吧!”
这一呛声,让办公室又沉闷下来。
秦锋求助地看了宝山婶一眼,可她抿着嘴摇头,目光中透着一丝埋怨,两片嘴唇就像是被胶水粘上了似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给严守荣和张祯瑞敬上去。
严守荣抽出一根,没让秦锋点烟,自己拿火钳子夹了段柴禾点上。
张祯瑞还是很客气,站起来接烟,凑到秦锋的打火机上点着,不过他就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吸烟,一点儿没有提建议的意思。
这可把秦锋愁坏了,原以为最大的困难是说服这些老人搬迁,没想到在选村支书上就卡了壳。
他只能拿出乡镇干部的架子:“这村支书和村主任不能一直空着,我看要么从您三位中选两位出来,要么就直接全体党员投票表决。我明天召集全村人开大会……”
宝山婶和张祯瑞同时阻拦:“千万别冒失!”
“不行啊……”
秦锋两手一摊赌气道:“要不还能怎样?”
严守荣选择了直接撂挑子:“我不会参加竞选,这村委委员我也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他说完就站起身,一脚踢开房门,走了。
秦锋心里也窝着火,冲着他背影喊道:“什么态度啊,我告诉你,村委委员辞职也要走流程手续,得乡里批准才行,不是你撂下一句话拍拍屁股就能走的!”
宝山婶劝他:“小秦啊,婶儿建议你多串串门,深入群众了解一下再说,俺店里还有事,先走了啊。”
张祯瑞也跟着出门,临走时把一串钥匙放在桌上:“小秦干部,村委交给你了。”
“哎,你什么意思?你们别走啊,会还没开完呢,其他的不说,治丧工作总得有人管吧?”
秦锋追了两步,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头也不回的背影,忽然感觉自己将在这个村里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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