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锋咽下还没完全嚼碎的饼干:“又咋啦?”
“我嘱咐你的‘老太太还在抢救,乡党委绝不放弃’,这话你没和记者说吧?”
“没来得及说,他们说有另一路记者去医院采访了,这边不涉及相关内容。”秦锋试探道:“老太太……没抢救过来吗?”
孙一凡的声音中透着无奈:“唉,急性心梗合并心衰,全靠机器和插管吊着命呢。”
他略微停顿又说:“我们这边刚发了辟谣通稿,说老太太还在抢救,结果网上突然冒出一群人带节奏,非说我们过度抢救,不尊重生命。我寻思要是再播到电视新闻上就麻烦了。”
秦锋一下就明白了:“通知家属了吗?”
“她儿子在国外,电话里听着还算通情达理,就是说还想再抢救一下,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望转省城大医院。他已经买了机票尽快回国了,就是入境隔离恐怕要好几天。”
“那我这边要做什么?”
孙一凡显然仍和领导在一起,几秒钟之后,手机里传来纪怀山的声音:“秦锋,你是包村干部,要尽快恢复村两委的运转,尽快摸清楚村民的健康状况,制定急救预案。我们会请医院派一支医疗队下乡体检,确保不再发生第三起类似事件。”
秦锋赶紧把这边采访情况汇报上去:“省台的记者非抓住空心村治理不放呢。”
“明天我们开会重点讨论这个问题,你就先不用操心了,今天晚上克服一下困难,先住到村里吧。”
“是!”
秦锋立刻就答应了,三更半夜又开车回了大槐荫村。
山里夜晚特别冷,村委办公室里有个土暖炉,他从院子里找了点柴禾生起火来,裹着羽绒服蜷缩在长椅上苦捱一宿。
第二天早上,秦锋被公鸡打鸣声叫醒。
天刚蒙蒙亮,但是时钟已经指到了七点半。炉子已经凉透了,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
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的他肚子咕咕叫,哈着气跺着脚推开了房门,一路跑向了宝山婶家的小卖部。
宝山婶听到敲门声披上衣服出来查看,见秦锋苦哈哈的模样吓了一跳:“俺的娘哎,小伙子你怎么来这么早?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秦锋本想买一碗泡面,可宝山婶说什么都不同意,非要给他做一碗热饭:“等俺几分钟,先喝杯热水坚持一下。”
说完她一掀棉门帘去了后宅,秦锋坐在收银台边打量着小卖部。
这是个前店后宅的小门头房,上面做了吊顶,下面铺了瓷砖,墙上挂着空调、电视机,里面还有三个大冰柜,写着牛羊肉的价格,还有一筐筐的土豆、萝卜、苹果等果蔬。几排货架按照品类做了分区,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看着柜台上那个收银机,秦锋觉得不对劲,只给19户人家服务的山村小卖部,用得着这么高配吗?
房间里暖烘烘的,显然是烧了暖气,回想昨天秦老太太家的装修和陈设,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村子不简单,处处透着富裕的气息!
刚拿出手机看了看舆情,宝山婶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出来了,上面还打了个荷包蛋:“来,尝尝婶子的手艺。”
秦锋看着面条两眼都冒绿光了,接过筷子客气一声,哧溜呼噜风卷残云。
他擦擦嘴要给钱,可人家说什么也不要。
秦锋就问起小卖部生意的事情,这小本买卖靠山里这三十来位老人如何支撑。
宝山婶笑了:“俺开这个店不为赚钱,挣个水电费就够维持了。”
“那你们家靠什么生活?”
“嗐,俺和对象都有退休工资,还有点存款。”
听到这话,秦锋赶紧追问:“你们年轻时在哪上班啊?”
宝山婶岔开话题:“别问,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对吧!还是说说你吧,大早晨不吃饭跑到俺村来干啥?是不是俺玉凤嫂子……”
秦锋面色沉重:“昨晚还在抢救,我还没接到消息,不过恐怕不太好。”
她一拍大腿悲戚掩面:“唉,可遭罪喽……”
小卖部的门帘突然掀开,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来:“他婶啊,今天开门挺早啊?”
宝山婶看他进门,赶紧起身让座:“太爷,你怎么起这么早。”
老人虽然略有驼背,但握着拐杖站定,精神矍铄自带威严:“村里接二连三出事,我睡不着啊。”
宝山婶介绍说,这位是村里老寿星张太爷,今年都95岁了,耳聪目明身体硬朗。
秦锋赶紧过去握手自我介绍:“您好,我是乡里派来的驻村干部,我叫秦锋。”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昨晚就来了吧,村委那条件有限,睡一宿不好受吧?”
“您怎么知道?”
“村里什么事瞒得住我!你跟我说实话,严家二媳妇是不是救不回来了?”
宝山婶插话:“就是玉凤嫂子。”
秦锋为了安慰老人情绪,把昨晚孙一凡说过“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的话讲了出来。
没想到老太爷忽然脸色铁青,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胡闹!胡闹啊!”
秦锋和宝山婶都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发火了呢?
张老太爷冲着宝山婶道:“你赶紧打电话给他们家小子,该放弃治疗就放弃,别端着孝顺折磨他娘!就说是我说的!”
“诶,好好。”
宝山婶赶紧回后宅打电话了,后门的棉门帘一掀,又走出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见面就向老太爷问好、劝慰他不要动怒注意身体。
随后才向秦锋自我介绍,说是宝山婶的对象,钱长贵。
张太爷眼中带着伤感:“你们这些年轻人太不懂事。心脏衰竭了,说明身体已经撑不住了,那还抢救什么呢?非要吊着一口气熬到油尽灯枯吗?你知道什么叫活受罪吗?这哪是救命啊,这是上刑啊!”
宝山婶从里屋走进来:“太爷,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已经打通电话了。小严同意了。”
“唉!行吧,怪我没早点过来。唉是我害了他俩啊……”
老人摇着头走了,没让人送。
秦锋揣摩着老人最后的那句话,觉得这里面似乎有隐情,但是还没细想就被宝山婶打断了思绪。
她收拾了桌上碗筷:“说句心里话,咱们这些人啊,都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利索。要俺说,还是长添灯草满添油,早点做准备,万一脑梗心梗了啊,想个法让俺死痛快点啊。”
钱长贵轻推她一下:“说什么胡话呢!刷你的碗去!”
宝山婶回过头:“俺说真的……”
秦锋有些尴尬,借口回村委有事告了别。
临走时他偷偷拍下了柜台上的微信付款码,走远了才转了二十块钱过去,算是感谢这顿打卤面。
坐在冷清的村委办公室里,他看到自己昨天买的香烟还在桌上,拿过来点了一根,于云雾缭绕中思索着村里这些老人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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