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是章贵妃的生辰,宫中设宴为贵妃庆生。
大梁后宫以皇后为尊,不过元慈皇后去世后,顺安帝一直没立继后,章贵妃位份高又协理六宫,加之章氏门庭显赫,这场生辰宴可谓盛况空前。
六宫后妃,皇帝,几位皇子公主悉数到场,唯独谢疏钰不给面子,不但没露面连贺礼都没托人送去,好像完全不知这件事一样。
此举难免让章贵妃丢面儿,好在宴席上皇帝哄着,她很快恢复了好心情,一边为皇帝斟酒一边试探,“陛下,凤仪宫空置多年,您打算什么时候让臣妾住进去呢?”
章贵妃想当皇后之心,那是明摆在脸上的。别的妃嫔可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但她姓章。
皇帝微微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当年朕与爱妃不是说好的,只要爱妃诞下龙嗣,立马入住凤仪宫。”
章贵妃抿唇,不说话了。入宫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孩子,各种办法都试了,就是怀不上。
“大好的日子,别提其他的,爱妃尝尝这道水晶蹄筋。”
宫宴热闹,鼓乐齐鸣,觥筹交错,直至月上柳梢,繁星当空才歇。
皇帝醉意醺醺然,坐上轿辇欲回麒麟殿。行至中途,突然沉声吩咐:“改道去东宫。”
灯火长明的东宫响起“皇帝驾到”的唱喏时,谢疏钰正练习书法。只见他不慌不忙,给未写完的字添上最后一笔,才到东宫外接驾。
“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语气不冷不热,“平身吧,进门说话。”
虽是亲生父子,但两人关系不亲,这些年更是肉眼可见的冷。谢疏钰已经料到皇帝此番来意,果不其然,才进书房皇帝便沉声道:“你如今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朝堂上与首辅大人对着干,现在连贵妃也不放在眼里,你忘记当年敏怀太子是怎么死的了?”
敏怀太子是先帝最得意的孩子,性子刚直与章氏不睦,不过登基一年就暴毙了,皇帝之位这才落到原本是闲散王的顺安帝头上。
“你继续恣意妄为,朕保不了你的太子之位,也保不了你的命!”
谢疏钰幽深的眼眸平静望向窗外,“陛下何曾保过儿臣呢?”
皇帝一噎,谢疏钰好似麻木,并无多余的表情,“不止儿臣,母后,小七,陛下一个都没保护过。陛下是知道的吧?小七并非失足落水而亡,是被章贵妃的人硬生生摁着脑袋,溺死后丢到池中的。”
“你……”
谢疏钰漠然道:“儿臣没期望从陛下这儿得到什么,想杀的人,会自己动手一个一个除掉。”
皇帝额冒虚汗,他本一个闲散王,稀里糊涂被捉来酆京做了皇帝,自此过上了看人眼色的日子。章氏势大,久而久之顺从便成了本能。
软弱如何?傀儡又如何?他想要的,不过是锦衣玉食活下去罢了,现在却养出个逆反的儿子。
皇帝后退两步,声音弱了下来,“罢了,你执迷不悟,朕劝不动!朕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好自为之!”
可不是,皇帝不止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不听话,换个听话的儿子当太子就是了。
皇帝走后,谢疏钰目光阴郁,右手又开始发抖了,他一个人在案牍前坐到天色发白。直到一缕晨光从窗牖照进屋,落在那瓶已经干枯的山花上,谢疏钰嘴角才牵起一丝笑意。
之后的大半年,郴州突发水患,谢疏钰南下治理河道,回到酆京已快年底了。又是一年冬天,谢疏钰在元慈皇后忌日前偷偷出宫,前往澄院。
一年未回,澄院还是老样子,不过多了些小孩子日常用品的痕迹,谢疏钰进屋解下氅衣,由下人接过搭在熏炉上仔细烘烤。
谢疏钰啜了口茶,目光往窗外一瞟,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雪地上忙碌。
小孩身着赤色雪披,头戴一顶兔毛风帽,从到头脚包裹的严严实实,行走间好像一个圆圆的小团子。
她抓起一团雪,捏紧实了,再朝旁边墙上砸去。跑动间只听噗叽一声,小团子摔进了雪堆里。她也不哭,自己爬起来,嘟噜噜狂甩身体,还用小手擦擦脸。
谢疏钰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道:“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卫淼就跟着香草进屋了。小女娃看着一屋子的陌生面孔,不住往香草身后躲。到了谢疏钰跟前,还是不肯出来。
香草哄说:“水水姑娘,是钰哥哥回来了呀,就是那位你天天比划身高,念叨什么时候回家的钰哥哥。”
卫淼从香草身后探出小脑袋,怯生生望向谢疏钰。凝视两秒,皱着眉道,“他不……不是钰哥哥,钰哥哥没……没有这么高。”
这一年,谢疏钰又长高了许多。不仅如此,因在外历练,轮廓愈发分明,肩膀也厚实了。
但卫淼的记忆,还停留在去年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现在看见一个长得像钰哥哥的人,想认又不敢认。
像以前一样,谢疏钰在她跟前蹲下,刮刮卫淼的鼻子,“小气鬼水水,怎么,只准你一个人长高,不许哥哥长高了?”
卫淼才明白,原来不是她一个人会长高,钰哥哥也会啊……
视线平齐,卫淼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认识了,张开一双小胳膊扑进谢疏钰怀里,“钰哥哥——”
谢疏钰碰了碰她的小手,“怎么这么凉?”
香草说:“水水姑娘体质偏寒,不仅冬天,就连夏天也是手脚冰凉离不开汤婆子。”
“叫梁兰开几副调养的药给她喝。”
卫淼一听要喝药不高兴了,“不喝药。”说着她把小手挤进谢疏钰掌心,“钰哥哥的手热……热乎乎的,有钰哥哥在,不喝药。”
谢疏钰确实比较耐寒,一路从酆京过来,马车里没有炭火,他都没感觉到冷。
这孩子,拿他当暖手袋呢。
谢疏钰也没生气,抱起卫淼去用晚膳。一年未见,卫淼有好多话想和钰哥哥说,一路上小嘴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她讲的都是些琐事,从团子抓了几只老鼠,到吃了什么零食,趴在谢疏钰肩上吵得很。一直讲到口渴了,才反问,“钰哥哥,你……你在外面读书累不累?”
毫无疑问,这一年无论身处皇宫还是郴州,谢疏钰紧绷的神经就没有松懈的时候。不仅要拉拢人心,又要防备四面八方的暗算,还得为国事民事操劳。但即便血缘最亲的人,也没有问过他一句累不累。
面对六岁女娃的关心,谢疏钰拖着长长的调子,散漫道:“嗯,挺累的。”
卫淼眉头皱的紧紧的,小手拍拍他的肩,“那……那就不要去读书了。”
如果钰哥哥不去读书,就能天天和她在一起玩。
谢疏钰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也好,哥哥不读书了。不过,不读书就做不了大官,以后不能给水水买漂亮的簪花首饰,当然也不能天天吃肉。”
“啊——”
一听不能天天吃肉,卫淼脸色纠结,两根手指戳在一起,终于下了决心,“钰哥哥还是……还是去读书吧,不……不要怕辛苦。”
谢疏钰捏她软糯糯的腮帮子,“小机灵鬼!”
用完晚膳,谢疏钰在书房批阅奏疏。他人虽在澄院,但公事一日也不耽搁,每天早晨会有人把折子送过来,晚上再送回东宫。
谢疏钰做事,卫淼就靠在他旁边解九连环。那只九连环卫淼乐此不疲地解了一年多,还是没解开。
澄院这么大地地方,卫淼偏偏哪儿都不去,即便两人自己做自己的事,她也要粘着他。
小姑娘自己玩了一会就呵欠连天,谢疏钰吩咐香草,“抱她回去睡觉。”
卫淼却不肯,“钰哥哥身……身边暖和,不走。”
谢疏钰只得捏住她的领子将人提起来,好在这时侍女送来宵夜,卫淼一看有好吃的,就不缠着他了。
今晚的夜宵丰盛,不仅有常见的蒸奶糕,疱厨还新做了一道蜜沙冰。
小巧的冬青釉莲子碗中,装了满满一碗碎冰,碎冰表面浇上一层乳糖,豆沙,再加以新鲜的果子点缀,看起来红红绿绿别提多诱人了。
这道蜜沙冰是为谢疏钰准备的,但卫淼觉得新鲜,端到面前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另一厢,谢疏钰和冯宝财正商议要事。冯宝财递上一封拜帖,“公子,宋晋着人送来的,说是明日到澄院拜访。”
宋晋是江陵名门宋氏的嫡长孙,此番入京一直想求见太子,但酆京人多眼杂没找到机会。如果能得到宋氏的支持,东宫便如虎添翼。
谢疏钰道:“让他明日未时过来。”
冯宝财应下,随即想到什么,说:“既有外人要来,水水姑娘用不用暂时回避一下?不如先送回法缘寺?”
人人皆知太子的胞妹三岁夭折,在澄院看见一个小姑娘不免让人好奇她的身份。若叫外人知道卫淼是卫国公的孩子,指不定还以为太子欲利用一个小孩算计卫国公呢。
谢疏钰倒不在乎这个,“不用,宋晋若足够聪明,就不会问她是谁。”
反之,若对方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这人也没合作的必要。
议完事,谢疏钰从案牍前起身,行至餐桌前一看,一整碗蜜沙冰都进了小家伙的肚子。
卫淼端着一只空碗,还嫌不够呢,“好吃,还要一碗。”
卫淼体质偏寒,不宜吃冰,谢疏钰一摸她的小手,果然冷的像冰块一样。
他一面给她暖着手,一面教训她:“这东西伤脾胃,不许再吃了。”
卫淼哼唧唧,“要吃的。”
谢疏钰正要和她讲道理,却见卫淼突然眼睛红红,像只兔子一样,开始抽抽嗒嗒抹眼泪。
“钰哥哥……骂我……呜呜……”
“钰哥哥是……是不是怪我吃……吃了你的东西……”
这……这怎么就是骂了?
他根本没有怪罪卫淼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东西对身体不好。卫淼泪腺发达,一掉泪就没完没了的。
谢疏钰无奈,只能把人哄了又哄。
好不容易哄好了,谢疏钰帮她擦干净哭花的小脸,心里暗道:这个娇气包,以后出嫁受委屈了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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