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贝子奉旨入宫,先至养心殿规规矩矩的拜见皇帝。胤禛坐于御座之上,这一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同胞兄弟,隐约觉得允禵这辈子确实更为沉稳几分。

    皇上并未有留十四弟多聊的打算,几句惯常问答之后,便遣允禵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而胤禛早就于暗中埋伏下了粘杆处的探子,将寿康宫与雨花阁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时至午后,寿康宫那边顺序如常,皇太后与允禵的对话也无非是些母子亲近之语,胤禛大略看了觉得无趣,也便不再深究。而雨花阁里,廉嫔的一举一动已由宛若密报呈上,胤禩这一天照例在宝华殿念了两个时辰经文,并未有其余反常举动。

    皇帝暗暗舒了口气,看来后宫妃嫔这身份,即便是老八也是翻不出什么花样来的。

    然而好景不长,刚近入暮时分,寿康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太后思子情切已下了懿旨命十四贝子允禵暂住凝晖堂,以便日间到寿康宫侍疾。

    胤禛听到这消息,登时站了起身,将手上正看着的奏折狠狠扔在地上,怒骂道,“胡闹!”

    凝晖堂虽在紫禁城内宫西北一隅的建福宫花园里,但毕竟身处后宫禁园。这皇帝后宫之中,怎能容其他男子居住。

    苏培盛见皇帝气得脸都青了,赶紧一使眼色将左右奉茶的宫女谴退出去。然后这才低着头蹭到皇帝身侧,迅速的把地上奏折拾起放回御案,嘴上劝道,“皇上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

    胤禛低头瞧了一眼苏培盛,刚想下旨命人把十四贝子赶出去,就听见苏培盛继续劝道,“皇上,以往怡亲王、果郡王进宫,您不也是吩咐王爷住在凝晖堂么?想必太后是循皇帝旧例。”在苏培盛这个奴才心里以为皇上是因着太后给贝子王爷级的待遇才会动怒,压根和皇上没想到一个点上。

    胤禛一听,那心里叫一个堵呀。他贵为九五之尊是绝不会允许男子入住内廷,这一宫的女眷即便皇上大多厌烦,也是断然不能给这瓜田李下的把柄。这要是让外人听了,不知会如何议论后宫。但听见苏培盛这么一说,胤禛明白了这正是之前那位雍正皇帝开的先河。

    皇上气鼓鼓的重新坐会御座内,抬眼看了看已经沉下去的天色。如今宫门只怕已经下钥了,若是皇帝此刻大张旗鼓的把十四贝子赶出宫去,怕是在前朝将会掀出一阵风雨。显得皇帝亲疏有别,对异母兄弟都能赐住内廷,反倒对嫡亲弟弟格外薄情。

    胤禛坐在那里运了半晌气,才将将把心中火苗熄灭。这一朝原本已经被他整治得渐上轨道,却没成想在这犄角旮旯之处,还有这么一大漏洞。

    既然不方便将老十四赶出宫去,那也只能另选权宜之计。皇帝静坐片刻,最终再度起身,朝着苏培盛说道,“摆驾雨花阁。”

    苏培盛心里“哎哟”一声,不懂皇上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想起了廉主子。只是这雨花阁本是清修之地,皇上就这么去,也不合适呀。但苏培盛抬头一看皇帝那已经沉如锅底的脸色,只得咽了咽口水,将话吞回肚子里去了。

    雨花阁这边胤禩正由方若与宛若二人除去发髻,便听见院墙外一阵走动声。胤禩起身从二层楼阁上往外一望,正见一队人顺着西墙往北而去。

    雨花阁院内本就人少,宫灯只在楼阁门口点了两处。因此这宫道上灯火通明,反而让胤禩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一队人走在最前头的可不正是十四弟么?

    胤禩心下也是一疑,这大晚上的,十四弟觐见完太后理应早早出宫,怎得却逆向而行?

    方若见胤禩面露忧色,这才靠近了一步说道,“主子,奴婢听闻今日皇上宣十四贝子进宫,想必是留宿凝晖堂了。”

    胤禩转回头看了看方若,那眼神里满满地不可置信。

    方若想着廉主子深居内宫,这皇室宗亲的事未必十分清楚,便进一步解释道,“几年前怡亲王、果郡王进宫时,皇上也偶尔会命王爷住到凝晖堂去。”

    胤禩在方若面前毫不掩饰的露出了一丝讥笑,然后转身回到梳妆台前坐下。

    宛若一直站在镜前,见主子再度坐下,这才又拿起梳子为胤禩梳头。

    胤禩瞧着镜子半晌,他明白那命王爷留宿后宫的人绝对不是四哥而是之前的雍正,而今日将十四弟留在凝晖堂的也不是四哥而是当今太后。只怕此时此刻老四正是有苦难言,在养心殿生闷气呢。

    只肖这么一想,胤禩微微笑了起来。

    “主子在笑什么?今日这样好心情?”宛若正对着镜子将廉主子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她自跟随主人到雨花阁来,也算是和主人同患了难,自觉也算是胤禩半个心腹之人,便也学着碧云的口气和胤禩说起话来。

    胤禩从镜子中看了宛若两眼,笑得更温和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十四贝子这一进宫,太后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就很快好起来了。”

    胤禩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将梳妆台上一方精致小盒拿起,里面是皇上特意命人调制的串钱柳香粉。虽说是香粉,但与后宫女眷的脂粉气截然不同。这柳叶的香气清淡悠远,不易察觉,留香却又甚久,乃是皇帝从几十位天然香气中擢选而出的。这玩意也算是老四讨好老八的小玩意之一,胤禩平日里也并不十分喜欢用,但今日却突然拿起了它。

    只见胤禩拿着粉盒,转身握了宛若的手,轻声道,“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说的,只要太后的病好了,我们也便能回储秀宫去了。”说完不禁莞尔一笑,手上却是一抖将半盒香粉泼了宛若一袖子。

    “主子慢点。”宛若吓了一跳,赶紧接过盒子放回桌上,而站在门边侍立的碧云见状刚要上前,却被方若轻轻拦下。方若那是看出了主子乃是故意为之,便恰到好处的领着碧云站着。

    宛若将胤禩的手看了又看,生怕主子哪里伤了,却没发觉胤禩借势将手上的柳香粉末全都抖落在宛若手臂上。

    “我真是笨手笨脚,连个盒子都拿不稳。”胤禩颇为自嘲的笑道,抬眼看了看宛若,笑容更为灿烂道,“幸而这东西洒在你身上,倒也不算糟蹋了。”

    见宛若闻言羞涩一笑,胤禩款款起身,命碧云再去打盆水来净面。

    宛若在寝室内收拾着妆台与睡榻,而胤禩便由着方若和碧云两人伺候着到隔间内洗漱。

    胤禩命方若将水分为两盆,一盆用紫苏叶子搓手清洗,可除掉串钱柳的香味。另一盆,胤禩命加了檀香,将手与脸浸入其中。

    碧云颇有些疑虑的瞧了瞧方若,方若也狐疑无知。两人虽不懂主子这是要做什么,但都极为默契的遵命行事。

    洗漱刚毕,便听见院门外一阵脚步声,顷刻间一队内侍点着宫灯将院落照得大亮,而紧跟着进来的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当听见“皇上驾到”的通传声后,方若这才懂了几分主子的意思,她心中默念道莫非主子早就猜出皇上今夜会来?

    但当方若侧脸一看主子,却觉得主人的脸色并未有心愿得偿的愉悦,反倒是透出几分忧虑。

    的确,胤禩是猜中了皇帝心思。这当口皇上自然不便将十四弟移出宫去,老四难得的马失前蹄,如今也只能忍着。只是胤禩还记得,前几日于养心殿西暖阁,为多巴镇救灾进言之后,四哥那意味深长的凝视。当时若不是太后重病的消息突然而至,只怕胤禩当场就要和皇帝撕破脸了。

    因而,胤禩多做了一手准备。十四在内廷住下,简直是太后无意中送给自己的最大惊喜。建福宫花园就在宝华殿后身,偏僻静谧,鲜见人来,岂不是最掩人耳目的所在。这一点既然胤禩能想到,那皇上自然也能想到。

    若以廉嫔瓜尔佳氏来说,虽偶有冲撞皇帝之举,但一向的知书识礼,再有宛若在近身看着,皇帝就算再不满十四贝子居住后宫,也不至于对瓜尔佳氏的贞洁疑心至此。大可不必需漏夜前来,亲自看着。

    但皇帝此时却来了,胤禩心中猛然一沉,仿佛那真相已经比窗纸还要轻薄,只需他稍稍一捅,两个人便能真相大白了。

    当胤禛上了雨花阁二层,见胤禩已经更换上中衣,急匆匆携着三个侍婢跪迎皇上。

    “起来吧。”皇上伸手将胤禩挽起,见胤禩灿然一笑,听见他柔柔笑道,“皇上深夜来此,似卿受宠若惊。”

    胤禛早就想来看胤禩,但却总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他多想胤禩能带话给苏培盛说他想回来,但这想法也只怕是天方夜谭,难以希冀的。而如今情势所迫,皇上总算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前来此地,但见着眼前这人却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胤禩将皇上引到明间的正坐上,示意宛若奉茶。当宛若捧着茶盘近前,将茶碗放在皇帝跟前时,胤禛忽地抬头瞧了宛若一眼。

    胤禩坐在一旁,似无所觉一般,端起茶碗轻咂一口,就听见皇上命道,“出去。”

    宛若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敢多说,只得伏了伏身,便退了出门。而其他人也随着苏公公的示意,一起退了下去。

    胤禩刚放下茶,就看见皇上起身说道,“天不早了,安置了吧。”

    胤禩却起身说道,“皇上,此处乃是臣妾清修之地,皇上不宜留宿。”

    胤禛干脆自己解了领口,“朕这么晚来,自然是不会走的。”在皇上心里清楚,修行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若不是老八跪求如此,皇上也不会一时怒气将他发配到这来。当时只是以为胤禩不愿侍驾,但如今又勾连上十四入宫一事,皇上便难以掩饰怒意。

    既然皇上执意留宿,胤禩也只得上前为胤禛宽衣。刚除去外袍,皇上也不等胤禩将衣物挂好,便将胤禩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往寝室去了。

    ……

    夜过半巡,皇上总算是将心头几日来的思念和怨愤宣泄而出。胤禛这才安分下来,揽着胤禩的肩膀将两人帖得极近,而手上抚弄着胤禩散在身前的长发,问道,“怎的这么浓的檀香味?”

    胤禩被皇帝翻来覆去的一阵折腾,疲惫不堪,见皇帝问了这话,便见机答道,“臣妾清修,常去佛堂,自然不敢用什么香。”

    “朕给你调制的串钱柳香,即便是在佛堂使用也不失清雅,怎的不用?”胤禛亲手调制的香粉,自然是按照男子好恶而制成的,断不会让八弟流俗于妇人之间。并且方才奉茶的宛若一伸手,皇帝就察觉出她正用了串钱柳的香,因而引得胤禛心中是大为不快。

    “臣妾乃是不祥之身,本是于此待罪祝祷,并不敢用御赐之物。”胤禩伏在皇上胸前,本就已经体力耗竭,此刻说话便更清软了几分。

    “主子不敢用,倒是奴才敢用。”胤禛心中不爽快,低头看了一眼胤禩,正好瞧见他一副虚弱之态,便也不忍再责备。

    胤禩却悠悠开口道,“如今似卿身边只有这三个可用之人,宛若是皇上亲指的,似卿自然要待她好些。”

    皇帝一翻身,将胤禩压在身下,居高俯视,说道,“朕指她来,是伺候你的,你无需对她好。”

    胤禩眯着眼,一副随时随地都能昏睡过去的样子,喃喃道,“我这里一个老姑姑,一个小丫鬟,就宛若正值芳华,爱美也是人之常情……”

    胤禛一听,心里更添一堵。后宫之中的女子,涂脂抹粉,无非是期望有朝一日博得圣眷,飞上枝头。但以雍正皇帝的眼光品味,别说是宫婢,即便是那些真正的妃嫔小主,皇帝也未必看得上眼。更别说这宛若,乃是皇帝训练出来的探子,最不该生出此等不安生的心思。

    胤禛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心中暗叫可恶。但怀里的人却似浑然无觉,已经睡了过去。

    待到第二日清晨,皇上由苏培盛伺候着更衣,方若三人也进来侍候廉嫔梳洗。

    皇上打眼一看,方若与碧云都穿着去年的夏衣,虽干净整齐但却旧了不少。而唯独宛若进来穿的是今夏新衣,头饰发辫也相较别致了一些。再想起昨日她竟胆敢擅用朕给老八调制的柳香,皇上这气便上来,沉声开口道,“宫女宛若陪伴廉嫔修行,恪尽职守,就分去宝华殿当差吧。”

    宛若一听,这简直是无妄之灾。她明白得很,跟着廉主子,早晚还是能回储秀宫的,但若去了宝华殿,只怕终生常伴青灯古佛,再无回返之日。

    苏培盛见宛若怔愣不动,赶紧提醒道,“还不赶紧跪谢隆恩?”

    宛若僵硬跪下,看了看廉主子正歪在床侧,由方若按着头,哪里能看到自己求救的眼神。最终宛若只能叩首谢恩,退了下去。

    皇上穿戴整齐,回到床边看了看胤禩,见他一脸倦意正眯着眼,便向方若命道,“扶你们主子躺下,再睡会。身子不好,就别去宝华殿了,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即便胤禛再不舍得和老八相处的时日,但毕竟皇帝不便多做逗留。于是这边命储秀宫调派一半胤禩用惯的奴仆过来,又加了两个皇帝身侧的内侍在外廊上当值,胤禛这才放心的回养心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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